第1章 序(1 / 2)

民間想象野蠻生長

馬伯庸

在一般人的想象裏,民間傳說或童話應該都是美好的,這是一個普遍的誤解。我們現在看到的很多民間傳說,是被加工、提煉乃至篡改之後的版本,是為了適應現代倫理要求而被“消毒”了的。如果追溯很多著名故事的本源,人們往往會驚訝地發現,這些作品在民間的原始形態是何等地血腥和無所顧忌。

比如《灰姑娘》的故事,在中世紀流行的最初幾個版本裏,灰姑娘的姐姐們是把腳指頭和腳跟切掉,以便能穿進水晶鞋裏去;再比如《小紅帽》,在一些早期版本裏,作者津津有味地描述狼是如何撕開祖母的肚子並把她吃掉。《藍胡子》裏那掛滿新娘屍體的房間,《白雪公主》裏穿著燒紅的鐵鞋跳舞的王後,《吹笛手》裏被活活淹死的全城孩子……仔細想想,都是相當恐怖血腥的細節。隨著社會進步,這些脫胎於民間的故事才變得彬彬有禮,並廣為流傳開來。《灰姑娘》形成現在這個老少皆宜的版本,足足經曆了七百多次進化和修改。

這本書裏的故事,正是中國民間傳說所呈現出的最原始形態。在初讀之時,大部分讀者一定會很不適應。我們已經習慣於精美、溫文爾雅的文本,覺得民間故事應該體現出的是勞動人民優良的品質。但這本書裏所采集的故事,味道卻不太一樣。它們就像是一叢叢野蠻生長的野草,在老百姓之間口耳相傳。創作者們在演化這類故事時,沒有文學上的目的,也沒有刻意使用修辭與描寫,連道德上的束縛也很少。它們誠實——或者說赤裸裸——地把民間最純粹的風土呈現出來,沒有雕琢,沒有矯飾,甚至沒有遮掩。在這些故事裏,我們可以看到最純粹的善良,也能看到最詭異的殘忍,有對一些惡行的輕描淡寫,也包含著道德訓誡與教化的大義凜然。所有這些矛盾的情緒和行為,就這麼坦坦蕩蕩地流傳開來,它們就像莫言《紅高粱》筆下那些底層民眾一樣,飽含著粗糙、混沌的原始張力。

很高興有人能著手搜集這些散見於民間的奇妙故事,我能感覺得出來,搜集者能保持著一個旁觀客記錄者的立場,不越俎代庖去做改動,最大限度地保留住原汁原味。這種謙遜、克製的態度值得尊敬,因為保住了原汁原味,也就保留住了它們存在的意義。

2015年3月

上貨

薑淑梅

聽大閨女說,作家出去叫采風,記者出去叫采訪。俺沒文化,跟人家不一樣,出去找故事,俺說是“上貨”。

俺丈夫有個表弟住在巨野縣龍堌鎮,能說能講。二〇一三年十月,俺跟閨女回老家上貨,以為他那裏肯定有貨。十幾年不見,表弟老年癡呆,不記得啥了。表弟的小兒子叫四,很熱情,打電話叫來表妹家的外甥常,他倆陪俺娘兒倆吃飯。

常聽說俺想找老故事,說:“大妗子,你跟俺去張樓吧,俺莊有個老爺子,就愛拉這些,常跟俺拉。”

俺問:“通車不?”

他說:“不通。俺跟四都有摩托車,帶你們去。”

倆孩子剛喝下一瓶白酒,一個人喝半斤。俺問:“你倆還能騎摩托嗎?”

他倆都說:“沒事。”

俺說:“你倆睡個午覺,醒醒酒咱再走。”

倆孩子誰也沒睡,吃完飯就去張樓了,摩托騎得快。龍堌離張樓十來裏地,啥樣的路都有,不少人家在路上曬糧食,好在路上沒出啥事。現在想想,俺娘兒倆都後怕。

常給俺找的老爺子叫張鴻鴣,八十歲了,人家上過六年學,知道的故事真不少,龍堌的傳說和山東土匪的故事,都是他給俺講的。

上完貨,倆孩子騎摩托把俺娘兒倆送到龍堌汽車站。那時候,他倆都醒酒了,坐到摩托上安穩多了。

俺常出門上貨,誰那有貨,俺能看出來。這樣的人都愛說話,記性好。剛開始你要是問:“你那有故事嗎?給俺講講唄。”

他們準說:“沒有。”

他們說沒有,俺也不急,俺先給他們講。講著講著,他們就說:“這樣的故事我也有。”這就把他們的故事套出來了。

閨女放寒假,領俺去女婿的老家蘭西上貨。在屯子住了幾天,回到蘭西縣城,俺去診所修牙。

修完牙,俺給牙科大夫講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