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 Ⅰ(2 / 3)

葉逍輕輕掩上門,背過身靠在牆上,月光灑在自己臉上。

這個中年男人——有些謝頂、有些白發的男人,就是自己的父親,他卻從來沒有仔細地看過。

葉離單身至少十年了吧?這麼長的時間,他是怎麼一個人度過的,又是怎樣一手撫養自己長大的?葉逍開始憎恨自己,我為什麼要來到這個世界,我是一個累贅,是生活的多餘品,我一直生活在一個人的真空罩裏,這個世界早已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我卻白白地享受著葉離、少年班老師同學們的關心。他想,我怎麼不是在孤兒院長大的呢?這樣誰都會好一些,葉離可以重新組建幸福的家庭,而我也不必去掠奪他人的關愛。這樣,葉離也不會在我身上放上了那麼多痛苦的希望,下了那麼多絕望的賭注。

可是現在一切都晚了,葉離明天早上就要離開。

葉逍想,我的高中怎麼辦呢?

他在想,原計劃是不是還能執行下去。葉離走了,沒有人會來管自己了,學習完全變成了自己一個人走的路,走什麼路,要怎麼走,完全由自己決定。

他是不是應該要按照葉離所說的,競賽、高考,然後通過一條平庸的道路通往大學?還是應該以自己特立獨行的方式去過自己的學習生活?

他有他的原則,就是絕不浪費時間做習題,但是這樣的方法在高中裏行得通嗎?

他極力想說服自己,給自己一個肯定的答案,但他意識到,自己幾個小時前的那份憧憬,隻是自欺欺人罷了。

他感到了莫名的恐懼。這就是高中。

為什麼?怎麼會這樣?他問自己。

他知道,他的悲傷來自於他和葉離之間的矛盾:葉離是一個傳統教育家,自己是一個傳統教育的叛徒。

葉離的離開,無非是因為別的學校需要這麼出色的教育家,而自己如今的後悔,也全然來自以前的叛逆。總之,是這樣的教者與學者的矛盾,讓他有了現在這樣的遭遇。

他想,他是不可能會妥協的。他不會讓一樣傷害過自己的東西毀了自己的三年青春——甚至一生。

葉逍走下樓時,腳步聲驚醒了樓道中的聲控燈。他的雙眼被橙色的亮光刺痛了,他用雙手捂住眼睛,慢慢習慣後,擦幹眼角的液滴,再睜開雙眼。

他患有先天性角膜炎,眼睛不能受冷、進沙和風吹,怕強光,發作的時候會不受控製地流出淚水。

他隻能每次都對別人解釋說這不是在哭。但現在,他自己也分不清楚,現在這種情況,到底這是角膜炎發作,還是真的在哭了。

走出樓道,空曠的水泥地上有月光在淌著,他慢慢走到空地中央,不出聲,隻是讓自己的身體暴露在月光之下。他抬頭看著夜空,幾顆星偷偷地閃著。

看夜空本該是幸福的,隻是對他而言,已經沒有什麼能讓他感到幸福的事情了。

他走到一棵樹前蹲下,讓風吹幹,也讓月光曬幹自己的眼淚。

讓傷口慢慢風幹吧,總有一天它會好的,他想。

7

風盤旋著,在葉逍耳邊咆哮,還不時輕聲嘲弄著他,笑他連唯一的親人都輕易失去了。

他被風吹醒了,他拖著沉重的步伐走上樓。

葉離要走了。

那個數次毆打過他,那個在他身上寄托了無限希望的人,終於還是離開他了。

葉逍的世界失去了所有的色彩,隻剩下一片布滿了灰色塵埃的水泥地,任狂風呼嘯而過,隻在原地埋下一層更深的灰色。

他走上樓,癱坐在門口,他沒有勇氣打開這扇門,在現實和回憶的圍攻之下,他必將潰作一團。

葉逍坐在地上,背靠著門。

他想,葉離此時會不會也是一樣的悲傷,我對他實在是太重要了,而我又偏偏是這樣一個兒子——這樣一個從不稱呼他為父親的兒子,我為什麼會是這樣的一個人呢?

夜空漸漸變得純黑,傍著夜色,葉逍又睡著了。

晚上,葉逍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還是個小男孩,在一條街上流浪,年輕時的葉離站在街頭,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身邊站著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女人,也笑著。

葉逍想,那個女人一定就是他從未見過的生母,他不確定,隻覺得她非常的美麗,非常的親切。他朝街頭走去,可是卻離父母越來越遠,便大喊了一聲:“爸爸——”

葉逍被自己驚醒了,抬起頭,透過窗,看著夜空。

純黑色的夜空紋絲不動,星星也停止了閃爍。

突然,他的臉被照亮了。

一道火光豎直劃過夜空,在夜空中綻放出一朵巨大絢麗的花朵。

他抬起臉,看著煙火盛開、凋零,聽著它綻放時發出的長長的轟鳴聲……

葉逍慢慢站起身,轉過身,取出鑰匙,緩緩地打開門。

“神經病啊,半夜裏放煙火……”

他走進自己的房間,隻覺得渾身散了架似的累,無力地倒在了陽台上。

他瞥了一眼鍾,將近午夜,他到床上卷了一條被子,睡到了陽台上。

他睜著眼睛,隱隱約約的星光刺穿了夜空,射入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被這柔軟的光芒割破了,滲出鹹澀的液體。他伸出手擦了擦眼角,繼續看著夜空。

窗開著,吹過一陣微風,他疼得不得不關上窗,閉上眼睛。

捂著隱隱作痛的眼角,他躺下了。耳邊,風仍一陣一陣地刮過。

8

陽光很熱,似乎忘卻了昨天剛下過的那場雨,而自顧自地向整個世界宣告盛夏的複蘇。

葉逍半眯著睜開一隻眼,坐了起來,伸了一個懶腰。

“葉逍孤兒生活的第一天開始了,”他瞥一眼鍾,時針指向一點,又補上一句,“而且還過了一半。”

他跳下陽台,撿起癱軟在地上的被子,疊好放到床上,看了看狹小的陽台,笑了笑,說:“我昨天晚上就睡這兒的?”

自然醒總是能給人帶來好心情。

葉逍走出房間,房間已被打掃得一塵不染——葉離已經走了,但他的好心情並沒有受到破壞。

他到廚房裏找了一碗方便麵,泡了吃了,飽了。

吃飽了沒事幹,他拿出手機,開機,映入眼簾的是,新消息:爸爸。

葉逍的手指放在左鍵上,整隻手卻一直顫抖著,怎麼也使不出勁按下鍵。他打開發件箱,給葉離發了一條短信:爸爸,別擔心我。

他不想讓自己的“角膜炎”又一次發作,便把手機關了。

沉寂了許久,葉逍重新開機,沒有新消息和未接來電。他又打開了發件箱。

我爸調任了,怎麼辦,我成孤兒了。

他爸把信息發給了周曉芮和穆尹。就算得不到有用的答複,有人安慰總是好的。

他覺得自己很荒唐。翔宇中學素以紀律嚴明著稱,學生不允許帶手機,而他卻是唯一一個在校內公然使用手機——甚至用手機跟老師聯係的學生。

他當時對別人解釋的理由是家長聯係不便,現在,這個理由終於成立了。

過了一會,穆尹回了短信過來:你還好吧。

當然,剛睡醒。他組織了一下語言,現在有空嗎?

有啊,怎麼?

兩點鍾,到學校門口。發完信息,他馬上關掉了手機。

葉逍走進衛生間,刷牙洗臉,還洗了頭,又在衣櫃裏找到了一件沒穿過,看上去很新的襯衫換上,站到衛生間的鏡子前。

“這頭發也太短了吧?還好青春痘已經不多了……”他看著鏡子,用餐巾紙擦掉了臉上青春痘被擠破時,溢出的組織液,然後扣上襯衫的第一顆紐扣,對自己說。

兩點鍾,葉逍到了校門口。穆尹差不多同時也到了。

“穆老師好。”他走到她身邊,微笑著打了個招呼。

“你發完短信就關機的陋習什麼時候才能改改啊……”她說著,在他後腦勺上輕輕拍了一下。

“不好意思啊。”他笑著說。

在咖啡屋二樓靠窗的一個雙人座位上,他們坐了下來。服務員走了過來。

“兩杯冰咖啡。”葉逍對服務員說。

穆尹,今年24歲,去年剛畢業,現在已經在翔宇中學的少年班教了二年級兩個班一年的物理。葉逍他們是她第一屆學生。

少年班也曾引進過不少年輕教師,但一年後他們幾乎都被調到了翔宇中學的初中部,很少有像她這麼優秀的。

葉逍原本可能到現在和穆尹還不熟。這多虧了一件小事。

少二剛開學,他因為物理化學都已經自學過了,遇到物理化學課,就頻頻“曠課”——其實是在圖書室。

他不知道,少二每周都是要考試的,有一節物理課,他習慣性地“曠課”,回到教室後,才知道那節課是考試。

後果就是,他被穆尹拉到辦公室裏,她沒說什麼,讓他訂正試卷。

當時,因為曠課,葉逍還不認識這位老師,看到她之後,他才後悔,自己曠了這麼多節物理課。

他對著試卷看了幾分鍾,漸漸拾起回憶,理清了思路,問她拿了支筆,很快填滿了試卷。

她看了看他的試卷,心裏有底了,周曉芮要她和化學老師關注的對象是有實力的。她記住葉逍的名字,然後開始就曠課之事,對他進行嚴肅批評。

他滿不在乎地接受批評,而且整個過程中,一直麵帶著微笑,靜靜等待批評結束。

她講完最後一句話後,他拿過自己的試卷,折好,站起身,走出辦公室。走到門口,他回過頭,微笑著——他的習慣表情,說了一句,老師再見,然後走了出去,順手帶上門。

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再也沒有曠課。一個多月後的期中考試,它是整個少年班唯一一個物理滿分和唯一一個化學滿分。

直到少年班畢業,他的物理化學都是年級最高分,他覺得他有必要向別人稍微證明一下自己。

葉逍頭靠著窗玻璃,手握著咖啡杯,端到嘴邊,微微張開雙唇,用兩顆虎牙咬住了吸管。

“你穿襯衫很帥啊。”

“是嗎?”兩個字在他半張的唇縫間慢慢滲出。

“是啊。你以前怎麼從來不穿襯衫?”

“以前,一直都沒注意過自己身上穿的是什麼。”

“太隨便了吧。”

“能穿就行了嘛,哪有那麼多時間啊……”

“怎麼剪了短發了?”

葉逍眉頭一緊,說:“昨天理發的時候,忘記提醒理發師說,留長一點了。”

“也沒什麼不好的,你以前一直不知道?”

他想說,廢話,當然知道,知道剪了頭發就會在原地留下一片紮了根的青春痘。他沒有回答,好在她沒注意那片東西。

“試探我的心情啊?我心情很好啊,今天自然醒的,醒來的時候,我家隻有我一個人了……”

說完,他把散亂的視線移向窗外,緊緊抿住嘴唇。吸管裏流動的冰冷液體,像是注入體內的毒藥,一開始沒有感覺,等發現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不好意思,有些東西,你不能說,就不要說了……”

“沒事,關於我的事情,我真的想說說,有些事情,說出來會好一些……”葉逍又聚攏了視線。

咖啡杯不停地被空氣中的水分子撞上,剛凝結的水珠又會很快消失在空氣裏。窗外的太陽很熱,照在他臉上。

他覺得,這是一個正在複蘇的季節。

他繼續說:“從我有記憶開始,就不知道我有母親,我從來沒想過,也沒想要知道,這是為什麼,是婚變還是疾病。”

他聯想到了昨晚那個夢境。“我覺得應該不是婚姻問題吧。總之,我是一個單親家庭的孩子。我的父親,是一個古典式的教育家,我以前從來不叫他父親。我小時候嘛,不乖,在所難免,會遭到暴力。

“我的成長是不健康的,所以我沒有健康的、傳統的價值觀,就像你們說的,態度有問題。”他的目光聚在了她臉上。

“我們。不是我。”

他回避了這個話題,繼續說:“我昨天心情挺好的,還和我爸洽談了一會,我以為我們的關係已經完全好轉了,可是……可他卻告訴我,他被調任到S市。

“我不相信。一個小學校長,怎麼可能‘被’調任?我隻覺得,一切都不合常理,就像是在劇中**縱著,任何不可思議的情節都會在我身上發生。”

他吸了一口咖啡,覺得有些不適,放下杯子,頭靠在窗上,微微閉上眼。

沉默持續了很長一會,他好幾次想換另外一個話題,卻找不到有什麼話題能夠不引發他的劇痛。

“說點別的吧?”他還是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怎麼了,”她抬頭看了他一眼,“說說你的高中。”

他的嘴角微微揚了一下。“那好吧。”

“昨天考試的時候,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可以以一個優秀學生的新身份來開始我的高中學習生活,回家後我意識到,那不可能。”

“為什麼?”

“我永遠做不成你們……他們定義的‘優秀學生’,你也知道,我不做參考書,在班裏不擔任什麼職務,上課也不認真,隻是靠我能力有限的大腦來應付一次次的考試。”

“這不就夠了。”

“但這樣做的結果就是,我被當成反麵教育案例。”

“有嗎?”

葉逍喝了一口咖啡,沒有回答。

“還有,我學習態度一點也沒有問題,相反,非常端正。但是,在他們看來,我的學習對象有問題,很大的問題。”

“沒關係,高中沒人來管你,你成績好了什麼事情都好辦。”

“我倒希望隻要成績好就足夠了。”

“那你覺得還要怎樣?”

“很多啊……不止是高考,我們還要競賽,要學業水平測試,還要做很多為此而做的事情。”

“你能做好的。”

“我也相信。”葉逍笑了笑,說。

“其實我那時也是這樣的,我上學的時候也可以有很好的成績,考很好的大學的,但我沒法專注於學習。畢業後,在家待業了一年,來當了老師,工作還算成功。可是這到底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不會一直在這裏呆下去的。”

“那你教到我,是不是純屬偶然?”

“當然,”她挽了一下前額的長發,“算你運氣好。”

“我真欣賞你。”他看著她,笑著說。

“你這孩子真有禮貌。”她也笑了,說。

“是啊,我說真的。對我看得慣的看不慣的,我總是盡量保持禮貌,我一直在做出讓步。”

“你現在會不會讓步?”她突然收住了笑容,問他,“我不想看到你以後太痛苦。”

“什麼?”

“我說你在高中。”

“我絕對不會向它妥協,”他把空杯子輕輕放在桌上,“但把他們認為該做好的東西都做好,還不能算是我的負擔,我不會很痛苦的。”

“你真的做得到?”

“相信我。”

“下次你請。”葉逍付完錢,轉過頭對穆尹說。

“還有下次啊。”她回答,“你下午去哪裏?”

“我沒地方能去……”

“去我家嗎?不遠。”

“這……太誇張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