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甜美的下課鈴聲敲碎了葉逍甜美的夢境。
他睜開惺忪的睡眼,揉了揉眼眶,打了個哈欠。正當他在思考是不是已經下課了的時候,麵前的考卷就被收掉了。
他想起來,現在是強化班考試的最後一場——理化綜合。他努力回憶試卷上是否還留有空白,卻一點也想不起來。
強化班考試,顧名思義,是翔宇中學高中強化班的招生兼分班考試,一天考四門:數學、語文、英語、理化綜合,每場兩個小時。
葉逍抬頭望了一下窗外,剛下過雨,陰霾的天空開始放晴。
4
葉逍,少年班一個很優秀的“壞”學生。
“優秀”的方麵是學習成績、音樂美術體育各個方麵;“壞”體現在學習態度學習習慣不好、不守紀律、無故曠課……
壞的方麵似乎比好的方麵要多一些,但他卻是很受老師和同學偏愛的學生,不然,他會早在少一那年就被淘汰回家。
他出身於單親家庭,父親葉離是小學校長。
他小時後飽受家庭暴力,性格極其敏感,但他在學校裏總是表現得很開朗。
因為長期不受家庭的約束,他對外表很隨便。他平時身上就隨便套幾件衣服,頭發也任由其瘋長,很少去理發店。
他留頭發最初的用意是為了掩蓋額頭上那片已經紮了根的青春痘。雖說不怎麼顧及形象,但那些青春痘實在太刺眼了,他自己也看不下去了。
葉逍考進少年班時是班級裏第42名。少年班兩個班,每個班45人。
“42”到底還是個挺讓人尷尬的數字。誰都知道少年班是實行淘汰製度的。
一年跌跌撞撞地過去了,他自己稍做了努力,並在班主任周曉芮的管教下,成績開始穩定,並逐步上升。
少一升少二的那個暑假,他的名字被列進了“淘汰候選者”的名單之內,理由是學習態度較差。但班主任看得出他的潛力,並堅持讓他留下來。
不出所料,少二學了物理化學之後,他進入了巔峰期,四次期中期末大考從來沒有跌出過年級前五名,包括一次年級第一。
但他清楚,他表麵上很受偏愛,自己表現也不錯,但其實很少有人看得慣自己。
那年少年班評選二十大優秀畢業生,候選人名單中沒有出現他的名字。
葉逍表麵上很開朗,和同學有說有笑,看見老師主動問好。
在少年班的兩年,他習慣了這個有著豐富感情的世界,他有了朋友,他和父親的關係好轉了。
他並不在乎什麼“優秀畢業生”,主要的是,他畢業了,他要上高中了。
他很清楚自己在乎的是什麼。
5
葉逍迷迷糊糊地醒來,用手擦了一下剛睡醒的臉龐。他看見手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水珠,是臉上的汗,還有手上的汗。
他睡覺的時候,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就是,我,葉逍,要上高中了。
說實話,他真的很憧憬高中生活,因為和初中不同的是,他現在可以從一個很高的起點來開始這三年的學習。而且,這三年裏,至少在前兩年,他生活的唯一內容不再是與來自全省的高手競爭,他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學自己想學的東西。
甚至,他可以在一個相對陌生的環境裏改變自己的身份,以一個優秀學生的新麵貌開始新的生活。
總之,他很希望高中的開始。
他又望了一下窗外,天已逐漸晴朗了起來。
他清醒過來,往身後看了一下,所有人臉上都是複雜的表情,有點麻木,也有點恐懼。
也許很殘酷,但這就是高中。不過,對葉逍來說不是這樣的。
他在密集的人群中尋找一張熟悉的臉,卻一直沒有找到。
考卷被收掉了,他站起身,走到門口。
“看見潘朗風了沒有?”他攔住了老同學金哲,問。
“沒有。他沒來考試吧?”
“為什麼?”
“不知道。”金哲看看葉逍,半開玩笑地說,“不會是成績太好,‘保送’了吧?”
葉逍沒說話,走向門外,跨出考場的大門的時候,他的肩膀被拍了一下。
“潘朗風已經出國了吧。”
下午五點,天已經有些暗了。
葉逍從口袋裏拿出手機,準備給葉離發短信,讓他來接,他看見屏幕上顯示著——新消息:葉離。葉逍知道葉離現在在翔宇中學的後門口等他。
果然,當他走到校門口時,葉離已經等在了那裏。
“葉逍,考試怎麼樣?”
“不怎麼樣啊,肯定考得上的。”他打開車門。
“一點也不緊張嗎?”
“緊張什麼?我不是說了嗎,又不會考不上。”
他對著後視鏡,用手理了一下睡覺時弄亂的頭發,當他的視線與父親接觸到的時候,還是潛意識地縮了回來。但他很快又盯了上去,葉離的臉有些老了,讓他感到格外的陌生,沒變的是眼裏永遠嚴厲而期冀的目光。他又一次失去了繼續看下去的勇氣,把頭垂了下去。
車子啟動了,背後的景物漸漸退出了視線,視野裏隻留下車外加速倒退的樹和電線杆。
“葉逍啊,你要上高中了……”
“我知道啊,這個還用你提醒嗎?我期待了很久了,也很早就開始為此做準備了。”
“聽到你這麼說我很放心。畢竟,你也很少有對學習這麼充滿熱情的時候。”
“哪有啊,我一直很熱情的,隻是……隻是我不太喜歡那種我們在教室裏被教的內容和方式。”
“你老是這樣。”葉離說,“那你說說,你高中有沒有什麼打算?”
“打算嘛,當然有了,先用一年,學掉……”葉逍很有興趣地開始談論自己的“高等教育”計劃。
他已經為自己打算好了,第一年看完高等數學、普通物理和無機化學,三本書不要多少時間,他知道,接下來還有更精彩的內容在等著他。他期待高中,主要就是因為這一點。
“我說學習方麵。”葉離打斷了他的思路。
葉逍沉默了很久,然後輕輕地、慢慢地吐出一句話:“我說的難道不是學習方麵的嗎?”
車窗外,依然是倒退著的樹和電線杆,一片了無生趣的景物,沒有什麼能夠吸引人的。
葉逍知道為什麼自己在少年班不被認可,因為連他的父親,一個校長,竟然都不知道,他是在學習。
他對高中開始有些失望了。會不會,在高中裏,沒人懂得什麼叫知識,什麼叫學習,而是隻懂做習題,隻知道高考?
應該不會吧,他想,如果是這樣,那就不用把初中和高中分開了,反正都一樣,都僅僅是為了一次考試。
要說葉逍學習態度學習習慣不好,其實不對。他從少一一開始就找到了自己的寄托,他知道自己是真的喜歡學習。
他少一時自學完了兩年的物理和一年的化學——這些是少二學生的學習內容;他少二時又把高中數理化內容學完了。也正是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上,他才能確保自己在高中裏有能力學習高等教材。
他在少年班,在上課睡覺吃飯運動等基本生活內容所占用的時間之外,做的事情就是自學——而這個時候,別人都在做習題。
他不會把時間浪費在做習題上麵,他初中兩年,一本參考書都沒做過,但還是能在考試中穩定發揮。他很慶幸自己智商還夠考試的時候用,不然,他就得花大量的時間在習題上,這樣,學習的時間就被浪費掉了,青春也被浪費掉了。
他最後還是對自己說,高中嘛,學習的自主性和自由度肯定會強一些的,我的計劃肯定能夠順利實行的。
“回到正題吧,我說的是和高考有關的事情,你的短期目標和長期目標。”葉離對葉逍說。
“我三年高中的目標,難道就是高考嗎?”
“主要還是高考。”
“你也知道,高中是為大學做準備,而不是為高考做準備的。”
“你還是把眼光放低一些吧,說點實際的。”
“你先說點吧。”
“首先,我希望你的成績能保持。”
“相信我。”
“那我就給你定一個目標。”
“你說吧。”
“年級前十,怎麼樣?”
“不要說‘年級’,我覺得翔宇中學的強化班應該還是可以的吧。再說,考試的考卷也不一樣。”
“我說的‘年級’就是指兩個強化班。”
“哦。還有,如果你信任我們少年班的質量的話,把要求稍微提高一點。”
“他們都是經曆過中考的,比你們勤奮多了。”
“勤奮多了而已。”
“隻有勤奮才能鑄就天才。”
“難道你相信誰說過,天才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勤奮。”
“至少它是必不可少的吧。何況,你也不是這個世界上最聰明的人。”
“那當然。但我隻需要和競爭範圍內的人比較。”
“聽我說,年級前十是一個底線,如果你每次都成功,那你在高考中不會有弱勢的。當然高考隻是一種途徑,最重要的一種。但如果你想利用學科競賽來爭取到保送的話,我祝你順利。一旦沒做到,你唯一的出路,就是高考。所以,高一,你的成績必須穩定,不能再像初中裏了;高二,有兩件大事,一是學科競賽,二是學業水平測試,你自己清楚;高三,就不必多說了吧。這些都是很現實的事情,因為高考就是這樣的。”
“如果高考是這麼艱難的話,我就選擇競賽作為主要途徑好了。”
“那得你確保能拿保送。”
“確保。”
“好的,這是你自己說的。”
“是我說的。”
車子漸漸放慢了速度,窗外切換成了熟悉的景物。
“我說得再多也沒有用,關鍵是你自己,對高中的學習抱有一個怎樣的心態。我所能做的,隻是希望你能成功,至少讓你三年後不帶遺憾地離開高中。”
“我做事從不會後悔,我有我自己的原則。”
“葉逍……你要知道,你其實並不僅僅是為你自己在學習……”葉離說這句話的時候,失去了往日所有的威嚴,而似乎變成了對他兒子低聲下氣的請求。
葉逍不說話了。他不怕葉離的強硬,但他沒法對葉離異常的退步做出準備,他的心不受控製地沉了下去。
他知道,他,葉逍,這個一脈單傳的男孩,是一個姓葉的家族的希望,同時也是他自己唯一的希望,甚至也可能會是少年班,甚至整個翔宇中學、整個社會的希望。
窗外景物倒退的速度漸漸減緩,最終停了下來。
“你做好晚飯了嗎?”葉逍突然問。
6
六點,葉逍剛從餐館回到家。雨已經停了,天很暗,夜幕降臨了。
他雙手抱著膝蓋,坐在自己房間的陽台上,背靠著窗戶。
他在回想他和葉離的交流,首先得到的信息是,他們的關係差不多完全好轉了——其實在他上少年班之前,葉離就改變對他的態度了。
那時,葉離是校長,單身的他脾氣不太好,又不喜歡自己在學校裏的權威受到蔑視,而偏偏,自己的兒子就是這樣的一個學生。
葉逍六年級時,有一次受到葉離的當眾毆打,他沒有動用自己的麵部肌肉來給出一個表情,隻是把書包扔在門衛,回到家裏,在床頭櫃裏拿了一百塊錢離開了。
他那時想哭卻哭不出來,因為已經太悲傷了。他不在乎受到的暴力,他早已經習慣了。他恐懼的是,他可能自此就成為一個孤兒,物質生活沒有任何依靠。
三天後,他實在忍不住饑餓,回到了家裏。他的出走,沒有換來又一次暴力,而是換來了葉離的關心。
但他絲毫沒有領情,整整半年沒和葉離再說過一句話。
他考上少年班之後,葉離問了他一句,你要不要去上少年班,他點了點頭。
葉離看到了葉逍在那一刻的無比的堅強,才開始後悔自己十幾年來的所作所為。
他離家讀書的時候,和家裏聯係不多,所以並不知道葉離已經開始關心他了。直到今天,他才發現,葉離其實還是很關注自己的學習的。
他從口袋裏拿出手機,打開通訊錄,把“葉離”兩個字改成了“父”,想了一會,又改成了“爸爸”。
他彎起嘴角,笑了笑。
在葉逍繼續回憶的過程中,他意識到了非常重要的一點:他的高中生活也許不會是那麼的幸福自由。
但他仍然憧憬著,因為,至少,他肯定會得到一大段時間來自學,而不需擔心什麼高考、競賽之類的事情。
他跳下陽台,朝葉離的房間走去,推開門的時候,他突然覺得,葉離好像已經在等他很久了。
“葉逍,過來,剛剛,我想說一件事情,還沒有跟你講……”葉離開口了。
“學習方麵?”
“不是。是一件正事……”葉離對他招了一下手,“坐過來。”
“幹嗎?到底什麼事啊……”他很不習慣離葉離這麼近。
“葉逍,我……從9月1日開始,我的身份就是S省一所小學的校長了——公派支教,為期兩年。”
“也就是說,你要外調?”
“是的。”
“那……”葉逍的心被一陣說不出的感覺襲過。
他以前曾經那麼迫切地想要離開自己的父親,而現在,他所了解到的,就是他“失去”了他唯一的親人。
“我又不是再也不回來了……你的生活不用擔心。如果你學習好的話,我也會很放心的。”
“你,什麼時候走?”
“明天早上。”
風吹得很緊,掃過布滿塵埃的地麵,吹散了太陽的光線,吹散了大街上的喧囂。
葉逍在風中走著,隻覺得自己被真空包圍了。
風吹過之後,世界又恢複到了原先過於膨脹的狀態。
他站在一家理發店門口。這是一家老店,他小時候就在這裏理發,隻是老師傅隻會理板寸頭這一個發型。所以,後來,他就很少再去了。
他走進理發店,跟店主打了聲招呼,站到鏡子前,盯著自己看了看,又撩起頭發仔細觀察額頭上的青春痘,發現已經好多了。
他坐到椅子上,喊了一句:“剪頭發,不要太短。”
關心自己的人離開了,剪個頭發、露出成片的青春痘也不是一件很尷尬的事情了。
葉逍走出理發店,伸出手摸了一下前額,該不會是很醜吧,也就這麼一小片,影響不了整體形象。
理發店的隔壁是一家彩票銷售中心,他想起,自己小的時候,每次和葉離走過這裏,葉離都會近乎開玩笑地對他說,要是中了五百萬,就把一半捐給希望工程,剩下一半讓他出國留學用。
葉逍那個時候還沒有出國留學的念頭,隻是對五百萬很好奇——那時候,他還隻能數到一百。現在想起來,葉離的念頭是多麼樸素,甚至荒誕,卻讓他的心狠狠地震了一下。
他在四處閑逛了一會,回到家時,他注意到月亮已經出來了,葉離也已經睡了,他明天一早就要走。
葉逍推開葉離房間的門,正好可以從門縫間看到熟睡的葉離。他背著光睡著,寬厚的胸膛一起一伏,鼻子裏泛著輕微的鼾聲。當月亮跳進窗裏的時候,葉逍注意到,月光灑進室內,灑到了葉離的頭發,那被月光淋濕的稀疏的頭發,閃閃地泛著銀白色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