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從地下湧出來一樣,千軍萬馬的兵馬俑一個個英姿勃發地突然站立在大地上。說是千軍萬馬,決不是誇大之詞。僅就已知的俑的數目來看,足足夠編成一個現代化的師。有待於發現的還沒有計算在內。
你說這是一個奇跡嗎?我同意。這幾乎是全世界到中國來參觀兵馬俑的外國朋友的一致的意見,他們中間有的人甚至說,秦兵馬俑這一個奇跡超過了舉世聞名的萬裏長城。但是,同時我也可以不同意。我們偉大的祖國是文明古國,在現在的九百多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上,十億人口正在從事於萬馬奔騰的社會主義現代化的偉大建設工作。這是地麵上的奇跡,是明明白白地擺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是人們都能夠看到的。但是在地下呢?誰也說不清楚,究竟還有多少像秦兵馬俑這樣的奇跡暫時還埋藏在那裏。就連鄰近兵馬俑的地帶,地下情況我們也還不很清楚,何況是這樣遼闊的大地呢?
在兵馬俑沒有湧出來以前,想來地麵上也不過是一片青青的莊稼,或者一片荒煙蔓草。這一塊土地,同另外任何一塊土地完全是一模一樣的。兩千多年以來,不知道有多少人腳踩過這一塊土地,也許在上麵種過莊稼,種過菜,栽過樹,養過花;也許在上麵蓋過房子,修過花園。誰也不會想到,就在自己的腳下,竟埋藏著這樣多這樣神奇的國寶。中國古人有一句現成的話說:“地不愛寶”。現在也許是大地忽然不再愛這些寶貝了。於是兵馬俑這樣的國寶就一下子湧到地麵上來。
今天我們不遠千裏來到這裏,無非是想看一看這些國寶,這些奇跡。一路之上,從西安城一直到這裏,看到的當然都是地麵上的東西。車過秦始皇陵,看到一個高高的土丘,上麵鬱鬱蔥蔥,長滿了石榴樹。因為天氣不好,驪山隻剩下一片影子,黑魆魆地撲人眉宇。田地裏長滿了青青的蔬菜,間或也能看到麥苗。麥苗長得還很矮小,但卻青翠茁壯。在驪山的陰影壓迫之下,這麥苗顯得更加青翠,逗人喜愛。
但是在西安引人注意的卻不是這些青翠茁壯的麥苗,西安是一個最容易讓人發思古之幽情的地方。隻要一看到秦始皇陵和驪山,人們的思潮就會衝決這兩個地方,向外擴散。我現在正是這樣。我的心思仿佛長上了翅膀,連綿起伏,奔騰流瀉。看到半坡,我自然就想到了蒙昧遠古的祖先。接著想到的是我們漢族公認的始祖軒轅黃帝,他的陵墓距離西安不算太遠。驪山當然讓我想到周幽王和驪姬。始皇陵裏埋著婦孺皆知的秦始皇。茂陵是漢武帝的陵墓。這一位雄才大略的大皇帝把自己的大將和大臣都埋葬在身邊,霍去病和衛青的墓都在茂陵附近。這兩個傑出的年輕的大將軍在死後還在赤膽忠心地保衛著自己的主子。
至於唐代,那遺跡更是到處可見。很多地方都與中國文學史上一些非常顯赫的詩人的名字聯係在一起。抬頭一看,低頭一想,無一不讓你想到唐代詩歌的黃金時代,想到一些膾炙人口的詩句。這裏簡直是詩歌的王國,是幻想的天堂,是天上彩虹的故鄉,是人間真情的寶庫。走過灞橋,我怎能會不想到當年折柳贈別的那一些名句和那種依依不舍的友情呢?看到藍田這個地名,我自然就想到了王維的輞川別墅,想到那些意境幽遠的短詩。終南山抬頭就能夠見到,一看到終南山:
終南陰嶺秀,積雪浮雲端。
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
吟詠這首詩的聲音,就在我耳邊響起。車子馳過城西北的那一些原,我不由自主地低吟:
五陵北原上,萬古青蒙蒙。
走過鹹陽橋,杜甫的名句:
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鹹陽橋。
自然就在我耳邊響起。我仿佛看到在滾滾的黃塵中唐代出征軍人的身影,他們的父母妻子把臂牽袂,痛哭相送。一走過渭水——
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
這樣的詩句馬上把我帶到了長安的深秋中,身上感到一陣陣的涼意。一想到秋天,我馬上就想到春天:
雲裏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
這樣春雨中的情景立刻就把千樹萬樹枝頭滴著紅雨的杏花帶到我眼前來,我身上感到一陣陣的濕意。從帝城我聯想到大明宮: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我仿佛親眼看到當年世界的首都長安的情景,大街上熙熙攘攘,擠滿了人,在黃皮膚的人群中夾雜著不少皮膚或白或黑、衣著怪異、語言奇特的外國學者、商人、僧侶、外交官。
……
總之,在我乘車駛向秦俑館的路上,我眼前幻影迷離,心頭憶念零亂,耳旁響著吟詩聲,嘴裏念著美妙的詩句,縱橫八百裏,上下數千年,浮想聯翩,心潮騰湧。我以前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沒有過這樣複雜的感情,我是既愉快,又悵惘;既興奮,又冷靜,中間還摻雜上一點似乎是驕傲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