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2 / 2)

白舒走後,我與核兒自問:美院有正常人不?

核兒說:“我可能不算,但桃兒你勉強算一個。”

我很感動,但我真不是,核兒。好在我不會承認,我就是這樣的硬漢子,不妥協,不還價,縱然到了肥田的那一刻,也不承認。

到了晚上就寢的時候,我們都覺得身心俱疲,文胖挨個兒鼓勵我們說堅持到底就是勝利,還剩最後一天了。我們問文胖緣何如此堅強,他說是苦難的生活錘煉了他。我看他的腰圍很難體現出苦難,文胖說你們這些雛兒懂個屁。

早上五點剛過,我又被文胖拉起來,說是和老吳一起陪同“八仙”去打墳坑。我惱火極了,讓他去找阿朱或者核兒,文胖說不行,“八仙”挖坑是要收小費的,等坑挖好了,還得扔點兒錢進去暖坑,所以非管錢的去不可。

這都是誰定的破規矩,埋個死人都不讓人省心。總之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墳地睡著了,還睡得挺香,那幫牲口挖完了坑就跑了,我醒來不認識路,在山上盤旋了一上午。

山頭遍布墳包,而且植滿了鬆柏,茅草長得齊人腰高,山風一吹,漫山草木嘩嘩作響如泣如訴。青鬆如蓋,大地為床,老太太能長眠此地也是一件幸事。正在抒情的時刻,聽到“八仙”的擴音喇叭響,那個女高音在唱:“你快回來,我一人承受不來……”

接著老吳喊:“桃兒——!把錢拿來——!”

再接著女高音唱:“你快回來……”

我順著聲音跑進村,老吳說:“趕緊的,廚師要結賬呢!”

我說:“你把我忘山上了吧?”

老吳閃爍其詞,催促說趕緊的,趕緊的。三位麻友正埋頭吃飯,見了我核兒就罵,說你躲到哪兒偷懶去了,真沒出息!我懶得理他,拿碗吃飯。核兒就是話多,向來革命有餘,主義不足。

阿朱早上大概幹了不少體力活,正打著赤膊,背上曬得通紅;徐真人還是規規矩矩戴著孫子孝,白衣白帽,突然長歎一聲:“唉,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相識一場,終須一別。”

我和核兒就跳起來用筷子抽他:“你他媽還挺懷念是吧?成天屁事兒不做在靈堂躺著,昨天怎麼沒把你一起燒了。”

徐真人不閃不避:“怎麼?你們連繁華落盡的傷感都沒有麼?”

阿朱大笑起來,笑得整個胸腔都在震動,說你們這些人真有意思,可惜我開學就大四了,以後估計很少有時間再和你們聚在一起,想到這個,確實挺傷感。

“大四很忙吧?”核兒問。

阿朱點點頭:“考試、論文、實習、找工作,現在大學生不值錢,出去就失業也說不定,說實在的,我覺得壓力很大。”

我們仨拍著他的肩膀,十分幸災樂禍,這種擔心失業的煩惱就不會出現在我們身上,因為美術係的向來無法順利就業,諸位前輩不是沿街賣畫,便是躲在偏僻的角落中避世,這個浮華的時代已經不需要藝術了。

下午我們埋葬了老太太,眾人散去,剩下幾位村中的老婦打掃垃圾遍地的戰場。孩子們追著車,一直將我們送出村口,我把背包裏的畫筆顏料速寫本全扔給了他們。

離開時已經四、五點,陽光依然熾烈,缺水的山林顯現出焦幹的形狀,老吳疲憊地歪在後座,閉目喃喃祈求:“來場好雨吧……”

我們沒回學校,半途轉去了觀我居,然後大睡了一天。觀我居還是數天前我們離開的模樣,西麵的山牆隻刷了半邊,顏色灼人。老吳說:“你們走吧。”

核兒問:“不繼續了?”

老吳說:“在旁人眼裏,我失去了妻子,又失去了母親,已經是孤家寡人,再也沒有親人分享,還弄這麼一個房子幹什麼?可是在我眼裏,往後我吳觀就如一陣清風倏忽來去,無牽無掛,天地自由啊!就讓這房子也維持這樣吧,何必計較?何必規整呢?”

我們無言以對,老吳微微一笑:“都走吧,我要作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