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1 / 2)

淩晨四點半左右,七舅和文胖就開始叫早了,接著滿村子都在喊:“起來!起來!該去火葬場的都去火葬場了!”

文胖還專程鑽進車裏來掐我:“起來啊,你事兒多著呢。”

我痛苦萬分地睜開眼,問他用得著這麼早嗎?

文胖說:“你不知道,現在去排隊都說不定排到中午,一是咱們這兒路程遠,二是天氣太熱,死人都急著燒呢。”

廚師架起大爐子,轟隆隆燒白粥蒸饅頭,我們跑去最近的四舅家水井邊洗臉刷牙。整個村莊都在醒來,遠處傳來孩子的哭鬧聲和犬吠,但遺憾的是我一點兒也不覺得這個清晨有多美,大概是無處不在的垃圾與發了酵的臭味敗壞了我的興致,或許現在美麗的鄉村隻出現在影視劇中。我們係經常外出采風,走過許多的農村,除了專門拾掇起來迎接遊客的,其餘的都像是被現代化急行軍所拋棄的一堆廢墟,由孤獨的老人與孤獨的孩子守護著。

這個村莊的青壯年幾乎都在外地打工,是葬禮把他們召集回來,從某種角度說應該感謝吳家老太太,是她在喘不過氣來的生活中為大夥兒提供了一個親人相聚的機會。

我們從火葬場回來,不出文胖所料已經到了午飯時間。老太太成了一捧細細的粉末,徐真人說人一輩子,一隻超市小型塑料袋足夠,誠然不假。他日我若成灰,撒了肥田,為國家限塑做貢獻。

我們和“八音”們一桌,當日午餐是與蒼蠅爭食。此處蒼蠅不按“隻”計算,是按“蓬”,涼拌黃瓜上落一蓬,紅燒鱔魚上落一蓬,筷子上一蓬,碗裏一蓬,人頭上一蓬,你要是稍微吃得慢點兒,一會兒連渣都不給你留。此番勝景,連老吳也多年未見。

核兒說:“桃兒你想到什麼?我想到躲不開、避不過的暴雨梨花針,如果世上真有那種暗器,想必靈感是從此而來。”

老吳罵:“廢話怎麼這麼多呢?趕快吃!我告訴你們,這都是城市造的孽,整個農村都成了它的垃圾填埋場,成了它的犧牲品,城市是個惡魔,是個嗜血的屠夫,是個袒胸露懷的蕩婦。”

徐真人說:“吳老師,你太深邃了。”

老吳說:“徐中馳,你也不差。”

核兒招呼我和阿朱說趕快吃,別搭理,這倆是病友。

“八音”挺敬業,每上一個菜就要吹幾句。他們果真是八個人,有吹喇叭的,有吹嗩呐的,有敲鑼的,有敲大鼓的,有拉胡琴的,還有兩個專門負責唱。其中那女的真是藝術家,四十來歲,寬胸水桶腰,調門奇高,《青藏高原》《天路》之類的一首接一首,比電視上唱得來勁多了。整個下午都是他們的演唱會,唱完了歌唱戲,唱完了戲再唱歌。中國人都是哲學家,葬禮是一場哀戚的狂歡,我們這個偏僻鄉野的是,八寶山那種上萬人告別的也是。

三萬塊錢已經全部花光了,我甚至還欠著廚師明天的菜金。我問老吳怎麼辦,老吳說別急,等人。到了傍晚的時候,果然來了個人,老吳笑逐顏開地迎上去。

核兒躲在後麵說:“怎麼這貨也來了?”

那個人叫白舒,是核兒的授業恩師,也是我見過的最有藝術氣質的人,即使是衣衫襤褸蹲在村口喝玉米碴子,旁人也一眼能看出他是個藝術家。他最近剃了個光頭,可光得如此飄逸,如此俊秀,文胖的光頭和他比起來就像是生了鏽的秤砣。

白舒說:“老吳,我送錢來了。”

老吳感激涕零說謝謝你,哥們。

白舒說:“你活該吧,好端端的離什麼婚。”

他轉身看見了我,驚訝地說:“咦!你不是那個誰嗎?怎麼也在這兒?”

我說我給老吳當兒子呢,白舒說好,弄不好老吳一輩子也沒兒子。他對老吳說:“本寺歡迎你。”

我說:“您又出家了?這都幾次了?”

白舒於是顯得很煩惱:“我一入山門吧,就思念紅塵;一入紅塵,又覺得膩煩想入山門。”

核兒在遠處做手勢,意思是速度閃開,此人會核爆,縱然不核爆,也會以朱耷、石濤等自況而惡心人。白舒顯然對我仁慈了,扔了兩萬塊錢就要走,我們攔著說晚上山路行車太危險,他說寺裏有規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