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片頭字幕的設計方式別具一格:以中國傳統的逆排方式打出中文片名,下麵則正寫英文片名。
影片的中文片名采用了中國傳統的逆排方式利用片頭字幕的排列方式來表達創作理念是李安愛用的手法,還記得《喜宴》(1993)片頭以豎排方式打出老人的名字,橫排方式打出年輕人的名字嗎?如果說在那部影片中,這樣的設計體現了一種傳統與現代的對立,那麼,在這裏,它則通過表現東西方文化習慣的差異突出影片的中國特色。讓我們回憶一下《臥虎藏龍》的片頭,它的片名是正寫的,這說明什麼問題?如果說那部影片是將中國作為一個想象化的空間來講述一個具有全球意義的寓言化故事,那麼本片正如它的片名書寫方式所暗示的,它表現的將是一個具體而實在的中國。
在簡練地交代了時代背景後,鏡頭切入易家,我們看到幾個闊太太正在打麻將。像不少在國際影壇取得成功的華人導演一樣,李安也非常注意在自己的作品中尋找能體現中國文化特色的“看點”。在《推手》(1991)中,他選擇了太極拳;在《喜宴》中是中國的傳統婚禮儀式;在《飲食男女》(1994)中是中國菜;在《臥虎藏龍》中則是中國武術。對於李安來說,選擇這些獨具中國特色的“看點”並不單純是為了滿足海外觀眾對“異國情調”的向往,事實上,他是想借此揭示出中國人獨特的社會文化心理。其實不少中國電影都喜歡表現民俗,但由於功力不逮,往往僅能讓那些民俗停留在“形”的層次上,而不像李安那樣能夠運用嫻熟的電影技法去探究“形”中之意。在本片中,打麻將出現了多次,每一次都在揭示影片的潛文本方麵起著重要的作用。開篇的這場麻將戲雖然隻有3分半鍾,鏡頭數卻多達65個,平均每個鏡頭時長32秒,其節奏甚至快於不少動作片。從鏡頭設計上看,純粹的固定鏡頭不足一半,而且除了數量極少的幾個中景鏡頭外,幾乎全是人物特寫,不少鏡頭時長不足1秒,加上剪接上幹脆利落,觀眾看得目不暇接。不過看這場戲時,不少觀眾的第一反應是過於冗長,因為根據一般的觀影經驗,像這樣的段落無非是交代一下故事背景和人物關係,又沒有實質性的情節推進,有必要拍得這麼講究,拖得這麼長嗎?
這場戲中主要表現的是幾個女人之間的對話。當其中的一位梁太太對丈夫升任管大米的官“不以為然”時,旁邊的馬太太立刻說現在管糧食比管金庫厲害,接著又說:“你聽易太太的就對了。”由此引來了易太太一番看似不經意卻意味深長的話語。
易太太:聽我的?我可不是活菩薩。倒是你們老馬應該聽聽我的。接個管運輸的三天兩頭不在家,把你都放野了!
易太太說這句話時導演共用了三個鏡頭。先是易太太在前景,馬太太在後景的雙人鏡頭,當易太太說“我可不是活菩薩”時,切入一個馬太太反應的特寫:她似乎聽出易太太的弦外之音。接下來,影片又回到易太太在前景,馬太太在後景的雙人鏡頭,不過景別卻比剛才遞進了一步——易太太的鏡頭成了特寫。易太太表麵上還是一邊低頭摸牌一邊漫不經心地說話,當說那句“把你都放野了”時,她抬頭曖昧地看了馬太太一眼,由於導演把鏡頭收緊了,使得演員看似不經意的表情與緊密的構圖形成了一種張力,迫使我們去思索此時易太太的真實想法。在後麵的情節中,我們知道這個馬太太曾經是易先生的情婦,此處易太太顯然意在提醒馬太太,自己對此事一清二楚。看來易太太表麵上大大咧咧,其實卻極有城府。馬太太立刻聽出易太太話裏有話,情急之中隻好找話敷衍。由於兩人此時都在打牌,所以這裏的每一次出牌都有某種過招的意味,導演通過此法在視覺上強化了兩人之間的交鋒。當馬太太邊辯解邊出牌時,導演有意將鏡頭拉開,讓梁太太的背影入畫,這樣既表現了馬太太企圖轉移注意力,又讓節奏因畫麵從緊密到舒展而為之一變。但易太太似乎並不想就此放過她。這時,鏡頭垂直上移表現易太太:她果斷地吃掉了馬太太的牌。這讓馬太太顯得越發慌亂,不敢迎接易太太的目光,低頭點煙來掩飾尷尬。兩人這一回合的鬥法仍然以一個雙人鏡頭來做結尾。不過在這個鏡頭中,兩人位置卻發生了變化:馬太太位於易太太的下方,神色慌亂地側過臉去。這表明在易太太咄咄逼人的進攻下,馬太太已毫無招架之力,隻好敗陣認輸。
此外,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馬太太在這個鏡頭中掃了一眼易太太的牌,好像在猜度她拿自己開刀到底用意何在。當我們在下麵知道此時的馬太太已經和易先生斷了關係時,就會發現她的這一瞥是導演給予觀眾的一個重要提示:易太太教訓馬太太是在指桑罵槐,實際上她想真正攻擊的另有其人。
果然,接下來易太太突然衝著坐在對麵的王佳芝發話了。
易太太:人家麥太太弄不清楚了。以為汪裏頭的官都是我們這些太太牌桌上派的呢!
易太太說這句話時導演同樣用了三個鏡頭。第一個鏡頭是易太太在前景,王佳芝在後景,左麵帶梁太太的關係;第二個鏡頭反向對切,王佳芝在前景,易太太在後景,左麵帶馬太太的關係;第三個鏡頭則回到第一個鏡頭的構成。與前麵易太太數落馬太太時的鏡頭相比,這樣的設計似乎工整有餘,靈活不足。導演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我想導演如此設計至少基於以下兩點考慮:一是易太太與王佳芝不如與馬太太那麼熟,有一定的距離感,這裏使用廣角鏡頭把這種距離感體現了出來;二是對於易太太來說,教訓馬太太隻是鋪墊,她真正想說的是王佳芝,因後者是易先生的現任情婦。正反打式的鏡頭處理造成了一種視覺上的對峙感,讓易太太與王佳芝的對手關係得以確立。當易太太說完這句話時,導演有意讓梁太太去看王佳芝,這是在提請我們注意,易太太要向王芝佳進攻了。
下一個鏡頭順理成章給出王佳芝的特寫。顯然,她明白了易太太的用意。
王佳芝:那可不就是嗎!
王佳芝不想和易太太發生衝突,於是采用逢迎之策,目的是讓她高興。
這招果然產生了效果,易太太變得不知該如何下手。就像開頭一樣,又是那位置身事外的梁太太為衝突的發生創造了條件。當梁太太提到囤東西時,王佳芝趁機請教易太太囤什麼東西好,其用意還是在討好她。易太太察覺到了王佳芝的用意,像對付馬太太一樣,她吃掉了王佳芝的牌,意在表明自己的態度。不過,這次導演沒有用運動鏡頭,這讓易太太的行動不像剛才那麼具有攻擊性,可見對於王佳芝,她還是留有情麵的。易太太之所以如此,倒並非是因為王佳芝馴順乖巧,蓋因王乃丈夫的新歡,她有點投鼠忌器。易太太告訴王佳芝,囤西藥是個好辦法。
值得注意的是,易太太說這番話時突然由國語變為上海話,表明她沒把王佳芝當外人。這招可稱得上是欲擒故縱,意在麻痹王佳芝。麵對如此精明的易太太,王佳芝不得不陪著小心,察言觀色,盡量不去頂撞她,這和沉不住氣的馬太太形成鮮明對比。
見易太太和王佳芝達成了某種程度的和諧,白白受到易太太數落的馬太太頗有點悻悻然。在與王佳芝的眼神交換中,我們可以猜到她對王佳芝和易先生的事情也是清楚的,也許要是易太太羞辱一番王佳芝,作為易先生前任情婦的她,心理可能會覺得平衡點,但現在,易太太對王佳芝的友善讓她妒意大發。馬太太突然提起昨天易太太她們去蜀腴的事,顯然,她因沒有受到邀請而頗為不滿。
易太太的回答非常巧妙:“去了,一幫子人,麥太太沒去過?”這好像是在說蜀腴完全是為了王佳芝,顯然,她看透了馬太太的心思,於是故意想挑起她和王佳芝的衝突。這使得王佳芝不得不在應付易太太的同時還得招架來自馬太太可能的挑釁,她能從容應對嗎?
王佳芝:一說我沒去過,都笑!
王佳芝的回答很聰明。她的態度仍然很謙恭,一句“都笑”是想證明自己並非易太太圈子裏的人,好讓馬太太減少對她的敵意。說完這句話後,她揣著小心看了馬太太一眼,馬太太的表情證明雖然她對王佳芝仍有不滿,但此時卻無法找到撒潑的借口。
見王佳芝和馬太太沒有發生衝突,易太太有點失落,為了找回心理平衡,她問王佳芝在蜀腴吃辣的感受,意在試探王佳芝是否承認她的厲害。為了表達這層意思,導演在運用鏡頭上頗具匠心。當易太太笑眯眯地問王佳芝是不是感覺辣時,一個搖鏡頭卻從她身上生硬地甩向王佳芝,暗示她此刻笑裏藏刀。可想而知,要是王佳芝敢不順著她說,勢必招至嚴厲報複。
王佳芝果然識趣,繼續迎合易太太,心甘情願地處於下風,想以此化解她的敵意,但同時,她對自己如此表現可能引起馬太太的反感也存有戒心,所以在承認很辣後又小心翼翼地看了馬太太一眼。王佳芝出牌,馬太太想迎戰,但還是易太太占了先,這讓她又一次覺得悻悻然。這時,梁太太的一句話“馬太太昨天沒去呀”又給了易太太靈感,馬上接過話茬說“她好幾天沒來了”。考慮到馬太太已經被易先生拋棄,這句話明顯含有奚落的成分,以馬太太的性格,當然不會像王佳芝那樣忍氣吞聲。
馬太太:你這裏有人,我就告假兩天。
馬太太巧妙地回敬了易太太,那意思是說雖然我已經被易先生甩掉了,可你也沒能重新得到你丈夫。如果我們換一個角度來看的話,馬太太說這句話可謂居心險惡,她是給易太太與王佳芝的矛盾煽風點火。
但易太太沒有上當,她繼續挑逗馬太太。
易太太:答應請客賴不掉,躲起來了。
馬太太是性情中人,忍不住開始反擊。
馬太太:那前幾天打電話是誰說沒空的?
馬太太的憤怒正是易太太所需要的,在一個帶馬太太關係的特寫鏡頭中,易太太露出得意的笑容,她點燃馬太太的怒火就是想讓它燒向王佳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