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分開始於排練場:王佳芝獨自徜徉在舞台上虛擬的布景中。這時,觀眾席上的鄺裕民叫她上來。原來,鄺裕民是準備把她帶入一場真的抗日行動中去。
但顯然,王佳芝還沉浸在浪漫的想象中,對自己即將麵臨的殘酷命運毫無精神準備。事實上,影片一直在著力強調王佳芝身上少女式的天真。她先是幻想鄺裕民能成為心中的理想男人,後來又把這種幻想投射到易先生身上。她總是一廂情願地以理想化的態度去對待殘酷的現實,從而導致了自己的悲劇。在影片結尾,當意識到自己即將被捕時,王佳芝本能地拿出了那片重慶特工交給她的毒藥,這時,她的眼前又浮現出自己被鄺裕民他們叫下舞台的場景。這個短暫的閃回似乎是在表明隻是到了生命即將走向終點的那一刻,她才明白了什麼是真正的現實。而在此之前,她一直都生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裏。
說到這裏,我們不妨回頭看看原著中的王佳芝。小說中有一段是這樣寫的:
那,難道她有點愛上老易?她不信,但是也無法斬釘截鐵地說不是,因為沒戀愛過,不知道怎麼樣就算是愛上了。從十五六歲起她就隻顧忙著抵擋各方麵來的攻勢,這樣的女孩子不大容易墜入愛河,抵抗力太強了。有一陣子她以為她可能會喜歡鄺裕民,結果後來恨他,恨他跟那些別人一樣。
張愛玲生動地描繪出一個在中國傳統文化熏陶下長大的女孩子在情愛問題上的困惑。在她看來,不知道愛為何物正是王佳芝人生悲劇的根源。因為沒有主動去愛的能力,所以就有了“到女人心裏的路通過陰道”這句話,這就給予了男性在兩性關係中的控製權。可以說,張愛玲洞悉中國女性傳統道德規範背後的男權實質,同時,她又敏銳地觀察到,即使是在這樣的文化束縛下,人性本身仍然尋求著釋放的途徑。因為演話劇,王佳芝發現了自我的某種需求(“一次空前成功的演出,下了台還沒下裝,自己都覺得顧盼間光豔照人。她舍不得他們走,恨不得再到那裏去”),這種感覺是如此美好,以至於她自願成為美人計的誘餌,並心甘情願地把童貞獻給了一個並不喜歡的男同學。在描寫王佳芝和同學梁閏生發生性關係時,張愛玲準確地寫出了當時王佳芝的心態:“既然有犧牲的決心,就不能說不甘心便宜了他。”實際上,在為抗日事業犧牲自我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後,是性愛給一個壓抑已久的少女帶來的喜悅,所以,“今天晚上,浴在舞台照明的餘暉裏,連梁閏生都不十分討厭了”。隻是,這種人性的釋放沒有上升到思想上的自覺,因此,王佳芝最終淪為易先生的性玩物,成為受傳統禮教束縛的舊中國不幸女性的一個縮影。
但是,恰恰就是在王佳芝的形象塑造這一核心問題上,李安偏離了張愛玲的原著。相對於原著中在情愛方麵極為被動的王佳芝,影片中王佳芝對愛情的渴望和追求成為全片的敘事動力所在。與半個世紀前的張愛玲不同,李安感興趣的不是舊禮教束縛下女性的畸形心理,而是一個渴求愛的少女在動蕩的亂世中的悲劇命運。對愛情的渴望賦予了王佳芝以某種現代性,戀父情結則為她和易先生的關係提供了一個注腳,這些都是影片為使海外觀眾更易接受所作出的努力。
當鄺裕民提出刺殺易先生的計劃時,王佳芝當場就表示願意參加。她之所以這樣做就是想通過幫助這個男人實現理想而得到他的愛。而鄺裕民如此陶醉於王佳芝在舞台上向他表達崇拜之情時的感覺,所以想讓她見證自己在現實中成為英雄的時刻。對於鄺裕民來說,唯有這樣才能消除心理上的自卑感,獲得向王佳芝求愛的勇氣。但他們能夠如願以償嗎?
在一家客棧裏,鄺裕民試圖通過拉攏同鄉老曹以達到接近易先生的目的,而王佳芝則在外麵等候消息。李安在這裏設計了一個細節:王佳芝抬頭望向客棧樓上,她看到了一個妓女正在注視她。這個鏡頭在某種意義上預示了王佳芝此後的命運,並帶出影片關於妓女的主題。在隨後的情節發展中,李安對這一主題進行了精彩的詮釋,這種詮釋使影片超越了一般的類型片而達到一部真正的藝術電影所具有的水準。
接下來,易先生夫婦出場,這是王佳芝與易先生初次見麵。在這場戲裏,有易先生出現的鏡頭都是從王佳芝的視點拍攝的,這和王佳芝第一次見到鄺裕民時一樣。由於易先生戴著墨鏡,且大部分時候麵部被車窗擋住(鏡頭模擬王佳芝視點所至),所以顯得頗有幾分神秘感。同時,這樣的處理也表現出王佳芝緊張的心理。在與易太太同車而行的路上,雖然“麥先生”表現笨拙,但好在王佳芝扮演的麥太太比較從容鎮定,到底算是騙過了易太太的眼睛。在應對易太太的“審查”時,王佳芝不時看看坐在前排緊張地豎起耳朵傾聽的鄺裕民,她怕辜負鄺裕民的期待,所以用心賣力地表演,在這背後,仍然是她對鄺裕民的一片癡情。回到住所後,王佳芝顯得極為疲憊,當其他人在熱烈討論下一步的行動計劃時,她回到了臥室。扮成傭人的賴秀金隨後跟了進來。可能是壓力太大了,王佳芝掏出香煙來。
從電車上逃避吸煙到現在主動取煙,這種變化不但說明王佳芝扮演麥太太盡心盡力(在電車上,賴秀金說搞藝術的都得吸煙),而且暗示了她正在走向獨立和成熟。不過,現在她仍然屈從於賴秀金。因此,當她抬起頭來看見賴秀金,馬上意識到這樣做不合適,於是把煙先遞給了她。賴秀金接過煙來,露出滿意的笑容。在原著中,賴秀金隻是一個匆匆閃過的名字,而在影片中,她卻對王佳芝的塑造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賴秀金不如王佳芝漂亮,性格卻比王佳芝活潑外向,這使得王佳芝在她麵前就像一個在大姐姐保護下的小妹妹。在鄺裕民邀請兩人參加話劇演出的當晚,賴秀金就向王佳芝公開表白了對鄺裕民的愛慕之情,當她發現其實鄺裕民對王佳芝懷有好感時,產生了強烈的妒意。正是由於王佳芝仍然像小妹妹一樣尊重她,才讓她找不到發泄的機會,兩人脆弱的友情才得以繼續維持。當王佳芝給賴秀金點上煙後,賴秀金問起易先生長什麼樣,王佳芝說隻看了一眼,不太清楚。
鏡頭回到賴秀金,她望著外麵,若有所思。這個特寫鏡頭強調了賴秀金此刻的心理:她在考慮利用易先生來破壞王佳芝與鄺裕民的關係。它解釋了為什麼後來賴秀金會那麼堅定地勸王佳芝為行動獻出童貞。賴秀金有沒有讓你想起《臥虎藏龍》裏的碧眼狐狸?她倆都屬於那種對男人缺乏性吸引力的女人,因而對有性魅力的女人心懷嫉妒。兩人的另外一個共同點是,她們在開始時都“監護”著那個潛在的嫉妒對象(王佳芝和玉嬌龍)。
她們竭盡所能地阻止被監護人性意識的覺醒,這樣既可以實現對不愛她們的男人的報複,又能防止被監護人得到自己得不到的男人。顯然,在李安看來,女人和女人最有可能成為敵人。下麵談談本片和《臥虎藏龍》在劇作構思上的聯係。事實上,兩部影片都講述了一個年輕女性與一個中年男性從衝突到和解的故事。它們都以年輕的女主人公為中心展開敘事,《臥虎藏龍》裏的玉嬌龍和本片中的王佳芝雖然出身背景不同,性格迥異,但她們都具有潛在的戀父情結,而且,她們在成長過程中都受到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女性的影響(玉嬌龍這邊是碧眼狐狸,王佳芝這邊是賴秀金);她們雖然都有年貌相當的戀人或潛在的戀愛對象(玉嬌龍與羅小虎是一對情人,王佳芝與鄺裕民互相愛慕),但都無法帶給她們滿足;那個中年男性開始時是她們的敵人,但卻因能提供她們在精神或肉體上的需要而成為她們的追求對象,但是,這種追求都受到與男主人公有密切關係的中年女性或明或暗的阻礙(玉嬌龍對李慕白的愛受到俞秀蓮的威脅,王佳芝和易先生的關係則遭到易太太的忌恨),而在影片最後,女主人公都為愛情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同樣的,兩片中的主要人物都存在著某種對應關係。
比如,王佳芝對應玉嬌龍,易先生對應李慕白,鄺裕民對應羅小虎,易太太對應俞秀蓮,賴秀金對應碧眼狐狸。與玉嬌龍追求自我獨立的思想和狂野不羈的性格相反,王佳芝更願意依附於男人,而且性格顯得怯懦柔弱。但與兩人性格的反差看似矛盾的是,玉嬌龍是個古代女子而王佳芝卻是位現代女性。更讓人稱奇的是,藝高人膽大的玉嬌龍最終折服於李慕白,而膽小怯懦的王佳芝卻征服了易先生。易先生和李慕白,一個在官場,一個在江湖,都屬於雖擁有顯赫地位卻倍感壓抑的中年男人,但兩人的性格又截然不同。易先生看見喜歡的女人大膽追求,主動進攻,而李慕白看到心儀的女人卻縮手縮腳,退縮不前。在這種情況下,兩人的命運也截然不同:易先生得到了王佳芝的愛;李慕白卻遺恨終生。但在故事結尾時,兩人又倒了過來。易先生貪戀名位,背叛愛人,結果終身痛苦;李慕白為愛獻身,換來愛人以死相殉。再拿易太太和俞秀蓮做番對比。表麵上看,易太太和俞秀蓮簡直是女人的兩個極端:一個俗不可耐,一個高雅穩重。不過,除去表麵的不同,我們會發現兩人也有相似之處,那就是處心積慮地想擁有那個受到年輕女人誘惑的中年男人。
但為了達到目的,兩人的方法又完全不同。而正是這種不同,兩人外表與內在的差異才顯露無遺。俞秀蓮為了貞節的名聲不敢主動向李慕白示愛,但卻想獨占他。為此,她采取各種方法在李慕白和玉嬌龍之間製造障礙,最後甚至不惜與玉嬌龍刀兵相見。而易太太呢,雖然看上去像個悍婦,可為了保住太太的名分,不但得對王佳芝與丈夫偷情熟視無睹,甚至有時還得暗中提供方便。這麼比較起來,是不是俞秀蓮比易太太還要自私呢?這和兩人的外表是多麼不般配呀!最後讓我們再來看看鄺裕民和羅小虎。兩人雖然一個是文弱書生,一個是赳赳武夫,但他們卻懷有一種因沒做成大事而產生的自卑感,受這種自卑感支配,他們不敢明名正言順地接納心愛的姑娘。考慮到他們所處的環境,兩人身上的卑怯感確實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