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部分的開始,張牧之他們從兩大家族那裏敲詐來了一筆錢。雖然仍對妻子的死耿耿於懷,但看到白花花的銀子,馬邦德還是暫時忘卻了對黃四郎的仇恨,同意眾人提出的回山上的建議。但張牧之卻不同意。“我要的是黃四郎的錢!”
麵對有點困惑不解的馬邦德和眾兄弟,張牧之說:“六子,夫人,兩條命,必須黃四郎來償。”馬邦德像是規勸又像是教訓似的說:“你這是玩命啊,賭徒!”張牧之用鄙夷的目光瞅著他問:“這就算賭了?”馬邦德回答:“算?就是!還賭不贏!”這話更加堅定了張牧之的決心,他沒有正麵回應馬邦德,先是輕描淡寫地說句:“人不走,錢也都不要了!”然後回過頭來用命令的口氣說道:“發出去!”這場戲的作用在於揭示張牧之精神上的孤獨。如果說對馬邦德的見錢眼開他早有預料的話,那麼幾個弟兄對為六子複仇的淡忘一定讓他感到寒心。因此,就像是教訓一下大家似的,他決定把辛苦弄到的錢都發出去。在鏡頭設計上,通過將張牧之和馬邦德等人置於對峙的畫麵中強調了他們在思想上的距離。張牧之身後的背景處是那台曾經播放過莫紮特音樂的唱機(它本來在六子的臥室,什麼時候跑到這裏來了?),表明了他是個理想主義者;馬邦德和眾弟兄的麵前則擺著銀子,表現了他們的世俗。
但有意思的是,在鏡頭角度上,薑文卻讓張牧之處於低位,而讓馬邦德處於俯視他的位置。一般來說,這樣的處理是讓俯視者占有一種優勢地位,而這裏表現的卻是相反的意思。這樣的設計強化了張牧之的孤傲,而景別的處理(張牧之是近景和特寫,馬邦德等人是中景)則強調了他的力量感和孤注一擲的決心。當老三問把錢發給誰時,張牧之說發給窮人。而對於誰是窮人這個問題,他的回答卻是曖昧的:“誰窮,誰就是窮人。”這句話引發了下麵老二和老三就該不該給妓女發錢產生的爭論,而正是他們在妓院門口的這番爭論,給了花姐再次出場的機會。
接下來,張牧之派弟兄們半夜把錢扔到老百姓家裏。但老二和老三在往妓院扔錢時,被花姐給撞上了。他們隻好把她帶到張牧之麵前。馬邦德主張殺掉花姐,但老三卻為她說情。顯然,他對這個女人心懷好感,這為結尾時他娶她為妻埋下了伏筆。張牧之對花姐也有好感,雖然他下不了殺她的決心,但對她是否是黃四郎的爪牙卻心存疑慮。他問花姐是不是姓黃,花姐的回答暗示她並不是黃四郎的人。“不姓!是黃四郎把我買來的。”張牧之明白她的話中之意,索性向她公開了自己的身份。花姐聽了,當即暈倒在地。這個反應出人意料,因為影片一直刻意地把她寫成一個很有膽識的女人。為什麼她敢取笑扮成麻匪的縣長手下,卻不敢麵對自稱是張麻子的縣長呢?影片在這裏似乎在暗示,自從在歡迎儀式上第一次相遇後,花姐就一直在想著這位陽剛氣十足的縣長。正是因為太在意他了,所以當他自曝身份時,她才會如此震驚。同時,這個反應也讓張牧之作為男人的形象更加強大。因為花姐這麼膽大的人見到張麻子都會嚇倒,可見張麻子是個多厲害的人。鏡頭跳到黃府。黃四郎斷定這幫發錢的人不是真的麻匪,但他同時卻對縣長的真實身份產生了懷疑。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張牧之是存心想掙他的錢,但現在這個縣長居然肯把錢發給窮人,可見自己以前低估了他。於是,他吩咐手下去省城調查縣長的來曆。這麼看起來,張牧之的這個舉動不算是聰明之舉,顯然是他受馬邦德和眾兄弟刺激而作出的衝動之舉。而且,他的這一舉動也為黃四郎找到了對付他的機會,這個老奸巨猾的惡霸決定將計就計:既然縣長能派人扮麻匪去偷偷地給老百姓發錢,那他就能派人扮成麻匪去公開地搶錢,這樣既撈到了錢,又能在城中造成恐慌氣氛,從而達到逼迫縣長去剿匪的目的。於是,黃四郎的手下假扮麻匪闖入民宅,強奸了一名有夫之婦。
接下來,這對夫妻到縣衙告狀。在議事廳,馬邦德顯得頗為激動,大聲斥責張牧之的兄弟們。自從夫人被殺後,馬邦德與張牧之這夥人的關係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之前,作為一個被劫持的“師爺”,他在這夥人中戰戰兢兢地過日子,這以後,他則變得比較主動,而且也越來越不把自己當外人了。這種積極融入集體的表現印證了馬邦德身上未泯的人性,盡管他本人可能並未明確認識到,但在內心深處,他對張牧之以及他的那個團體已經有了一種潛在的歸屬感。當然,此刻薑文在馬邦德氣勢洶洶的責罵中還設置了一個情節包袱:他的一個私生子被土匪綁票了。對土匪痛恨卻又無計可施讓他把滿腔的怒氣借題發揮地轉移到了張牧之的兄弟們身上。在這種情勢下,張牧之不得不一個個地“審問”弟兄們。如果張牧之對弟兄們知根知底,他大可不必在馬邦德不在場的情況下做這件可能會傷及感情的事,但他還是做了。正如前麵那場戲中他不同意弟兄們拿了錢就走所揭示的那樣,除了和義子老六外,他和其他弟兄存在著心理上的距離,這既為弟兄們日後離開他埋下了伏筆,同時也再次暗示了他內心的孤獨。這點經下麵的一個情節表現得更為充分:當他問這事是不是老二幹的時,老二自稱是個同性戀者。但在隨後的一場戲中,我們發現他和老三在和花姐廝混。後來老二犧牲,老三說他要替二哥娶花姐時,張牧之還感到很詫異。顯然,這裏老二沒有對張牧之說實話,而張牧之對他的了解也遠不及其他弟兄們。當然,老二的撒謊並不帶有惡意,但在這種玩笑中多少也包含著他們對大哥過嚴要求的某種逆反心理。不過,張牧之最不放心的還是馬邦德。從馬邦德的反常表現中,張牧之立馬想到他有可能和黃四郎有勾結。其實,這樣設計有點牽強。其目的無非是為張牧之闖進馬邦德的房間製造借口,好抖開前邊那個情節包袱,引出馬邦德的山西老婆和兒子。當那個手拿木槍、長得五大三粗的八歲小孩兒(由影片的投資人馬珂扮演)從桌子底下鑽出來時,薑文的用意不僅僅是設計一個新的笑點並且給投資老板一個在銀幕上露臉的機會,而是有著長遠的考慮。在影片進展部分的尾聲,正是為了救山西老婆和兒子,馬邦德被炸身亡。而他的死更堅定了張牧之除掉黃四郎的決心。這裏有趣的是為什麼薑文要讓影片投資人扮演馬邦德的兒子。其實,為了滿足投資方的喜好不顧故事需要隨意插入人物和情節的做法在一些國產片中並不新鮮,但問題是薑文為什麼要這樣做?要知道,他可不是那種在投資人麵前隻能忍氣吞聲的導演。事實上,從馬邦德兒子形象設計上的荒謬性就能探知薑文的用意所在:以戲仿的方式諷刺部分創作者為了錢而犧牲敘事邏輯性和完整性的做法。這種通過對不合理現象的極致化模仿來達到嘲諷不合理現象的目的正是逆向思維的結果,但需要指出的是,這種嘲諷隻有在一個具體的語境中才有意義,對於不了解中國電影業現狀的觀眾來說,這可能隻是個純粹荒唐的搞笑段落而已。在聽那個山西女人講了師爺不光彩的過去後,張牧之大方地把那黃四郎送給縣長夫人的兩顆鑽石轉送給了她。這個安排大概是想暗示凡事皆有定數,的確,鑽石這次可真算是物歸其主了。
緊接在馬夫人驚訝於那兩顆比錢還值錢的石頭的鏡頭之後,薑文切入老三在妓院裏畫自行車的鏡頭。兩顆鑽石與白紙上的兩個圓圈(自行車的輪子)不但形成視覺上的聯係,而且也構成意義上的對比。從形象上看,兩顆鑽石是實在的,而兩個圓圈是虛無的,但從意義上而言,兩顆象征物質財富的鑽石是有價的,而那兩個代表自行車輪子的圓圈卻象征著無價的自由。與張牧之給了馬夫人有價的物質財富相反,老二和老三通過畫自行車給了花姐追求精神自由的渴望,而這卻是拙於和女性交流的張牧之無法做到的,從這點上看,花姐最後嫁給老三也是適得其所的。就在老二和老三用身體當自行車讓花姐過騎車的癮時,黃四郎不期而至。他讓花姐接客,老二馬上說他們先來,黃四郎不屑地說:“Bicycle(自行車)能算錢嗎?”黃四郎通曉許多新鮮事物,但骨子裏卻是個傳統守舊之人。作為一個崇尚金錢和權力的人,他蔑視自由和解放也不足為奇。但當花姐為兩人求情時,他立刻意識到了花姐對自己可能產生的背叛。“你拿麻匪的錢給他們付賬!”他邊說邊抓住了花姐,此舉引得老二和老三拔槍相向,形勢瞬間變得緊張起來。當黃四郎質問老二和老三是否要英雄救美時,機智的花姐對他說:“就算他們是英雄,我也不是美人。就算我是美人,他們也不是英雄。”她這是提醒黃四郎犯不著跟他們這些無足輕重的人計較。果然,虛榮心極強的黃四郎聽了很受用,放開了花姐。花姐乘機取出私房錢來獻給黃四郎以替老二和老三付賬。雖然她極力恭維黃四郎,但後者還是看出她已生出異心。他對她說:“這不是英雄救美了,是美救英雄。您呐,快成小鳳仙了。”他稱花姐為“您”,其實已經不把她當自己人了。花姐自然明白黃四郎話中暗含的殺機,這讓她不久後要求加入張牧之團隊的理由更加充分。老三後悔剛才沒有一槍打死黃四郎,老二說:“別傻了!大哥說了,留著他是要弄他的錢!”這話引來花姐的疑問:“既然想弄錢,那,你們幹嗎到處發錢啊?”這似乎是老二和老三從來沒考慮過的問題,這再次說明他們對這個大哥是不理解的。而花姐能夠提出這個問題不僅體現了她的聰慧,而且暗示了她比這兩個人在精神上更接近張牧之。那麼,開朗樂觀的花姐會成為張牧之精神上的拯救者嗎?這讓我們對她和張牧之關係的發展充滿期待。
就在花姐對張牧之為什麼要把錢都發出去產生疑問後不久,張牧之又準備去發錢了。不過,這次他的計劃顯得頗為怪異:不但讓弟兄們臉上擦紅塗綠,還要帶上鐵鍬。通過幾個馬邦德疑惑不解的鏡頭,薑文強調了這次行動的不同尋常,帶起了我們的好奇心。馬邦德終於忍不住問張牧之是不是要跑了。張牧之煞有介事地告訴他,自己這次出去如果回不來,他就自己跑。這讓馬邦德感到了某種不祥,而張牧之說半夜有人可能會來找他,並且叮囑他要跟來人拖延時間。張牧之為什麼要故意把事情搞得這麼神神秘秘?他為什麼不直接把計劃告訴馬邦德呢?
顯然,他對馬邦德還不夠信任。那既然這樣,他為什麼還要如此認真地向馬邦德交代一番呢?由此看來,這又是張牧之搞的一出惡作劇。與其說他要讓馬邦德在自己的行動計劃中扮演一個角色,不如說他想通過這次行動考驗一下馬邦德的忠誠度。在張牧之交代完畢後,薑文故意不切入馬邦德的反應鏡頭從而為他下麵的表現留下了懸念。鏡頭跳到黃府。黃四郎打聽到了張牧之扮成麻匪發錢,於是決定將計就計,也派人扮成麻匪去幹掉張牧之。這個計謀看似高明,但薑文卻通過一個細節暗示了他這次將功敗垂成:黃四郎戴的麻將麵具是三筒(這個設計很刻意,因為黃四郎並不參加行動,根本無須扮成麻匪),而張牧之戴的是九筒,很顯然,九筒縣長會壓倒三筒惡霸的。
接下來,黃家師爺帶領的假麻匪和張牧之帶領的真麻匪玩起了捉迷藏的遊戲。就在勝負未卜之際,鏡頭切到縣衙裏,黃四郎突然出現在馬邦德麵前。看來張牧之的確是料事如神,但馬邦德會不會在黃四郎的壓力之下供出實情呢?應該說,馬邦德剛開始的表現還是過得去的。雖然難掩內心的恐懼,但他還是按照張牧之的叮囑盡量周旋。在這裏,黃四郎用逐步加壓的方法試圖讓馬邦德就範。當聽到槍聲後,黃四郎威逼他說真話。出於對張牧之的信心,馬邦德頂住了壓力。接著,黃四郎的手下進來向他報告,黃四郎的鎮定自若的表情似乎表明外麵局勢有利於他,但即使如此,馬邦德還是沒有屈服。最後,黃府師爺進來報告說死了六個人,他們的人沒事,鏡頭切到馬邦德的特寫,他的臉上露出驚恐的表情,這給人一種感覺:他可能頂不住了。應該說,馬邦德的表現基本上是合格的,隻要張牧之仍有一絲勝利的希望,他還是選擇站在張牧之這邊的。這對於一個全無信仰、滿腦子隻想著發財的人來說,已經是個很大的進步了。而他的這種變化之所以令人信服得益於影片在前麵精心的鋪墊。其實,如果張牧之真的已死,馬邦德向黃四郎求饒本無可厚非,好漢不吃眼前虧,何況是他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老秀才!因此,後來我們看到張牧之對他的臨陣投降不但沒有過多責怪,反而對他更為信任了。麵對幾具戴著麻將麵具的死屍,黃四郎對馬邦德說這裏或許有他的恩人(張牧之)呢。這句台詞有點奇怪,黃四郎怎麼知道馬邦德私下裏叫張牧之為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