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約翰麵對把守嚴密的日軍一籌莫展時,女學生們的意外之舉讓事情的發展變得不可逆轉。為了不讓日本人糟蹋身子,在孟書娟的帶領下,女學生們準備集體跳樓自殺。為了製止她們,玉墨說自己要替她們赴會。這次,她的提議不但得到其他妓女們的響應,就連此前堅決反對這樣做的約翰在情急之下也隻好說這是個好主意。本片在情節設計上的思路就是先讓人物在麵對極端情境時本能地作出一個反應,然後再經過一番猶豫和掙紮之後將這種人性本能的一時衝動轉化為理性自覺的選擇。其實,對人性本能的關注是張藝謀電影的一大特色,這種關注既為他贏得過榮譽,也給他帶來過麻煩。如果說在早期作品中,張藝謀更喜歡表現人性中個人欲望的一麵,那麼,在本片中,他則把目光投向人性中“利他性”的一麵,雖然這讓影片不像他的早期作品那樣鋒芒畢露,但卻保證了政治上的正確,而這對於一部主流商業大片來說似乎又是必不可少的。在阻止了女學生們跳樓後,接下來的兩場戲分別交代妓女們和約翰如何將剛才情急之下的承諾轉變為自覺的選擇。
在地窖裏,妓女們展開激烈的爭論。一向自私刻薄的紅菱先打起了退堂鼓,但馬上遭到小蚊子的反對。不過小蚊子也同樣是出於自私的目的:既然自己逃不掉,當然希望姐妹們能陪著一起去。其實看上去深明大義的玉墨從某種意義上講又何嚐不是自私的呢?仔細想來,她先是決定犧牲自己,犧牲和約翰的愛情,後又讓姐妹們和自己一起去犧牲,很大程度上就是為彌補自己少女時代的遺憾,而對這種遺憾如此刻骨銘心者恐怕也隻有玉墨這種受過教育的人,無論是刻薄如紅菱者,還是簡單如美花、小蚊子等人,都不會有這樣的執著。在她們看來,保住性命無疑才是最重要的。在玉墨身上,我們又看到了張藝謀以前電影裏那種認死理、一根筋的主人公形象。見姐妹們產生猶豫,玉墨開始勸說大家。她把話講得很有策略,認為日本兵不過就是圖一時痛快,這對於她們來說不算什麼。其實稍微動點腦筋就會發現玉墨這麼說其實是自欺欺人。日本人要的是女學生,而她們代女學生去肯定會露餡,到那時日本人會放過她們嗎?但她的話居然起了作用,就連看上去頗為精明的紅菱也提不出什麼異議,她隻是覺得替這些看不起她們的女學生去有點不值。紅菱的話帶出影片不得不麵對的一個重要問題:既然妓女的命和女學生的命都是命,那前者憑什麼要替後者去送死?對此,玉墨先是重提幾天前那個女學生為她們擋子彈的事,她這是暗示紅菱應該知道報恩。接下來,她又說了更為重要的原因:“大家曉得自古以來都說我們什麼?商女不知亡國恨。”創作者終於忍不住要賦予妓女們即將采取的行動以某種象征性的意義了。
當然,根據影片的邏輯,當女學生們被符號化為國家未來的象征時,妓女們替女學生赴會就是為國獻身可謂順理成章。在這裏,創作者顯然試圖將一個關於生命平等的話題轉化為一個愛國主義的話題。其實對於現代人來說,不管是良家女子,還是風塵女子,在必要的時候為國獻身都是應有之舉,但問題是創作者卻借玉墨之口強調了“商女不知亡國恨”這句話帶給風塵女子的恥辱感。換句話說,影片在這裏還是暗示了身為妓女具有的一種原罪,而這種原罪隻有通過替女學生赴死的行為才能得到救贖。說到底,影片繞來繞去還是沒能繞開所有的生命是否平等這個問題,實際上,它給出的答案是妓女比女學生命賤。如果想讓現代觀眾,尤其是西方觀眾接受,這樣處理確實存在風險。張藝謀顯然意識到了這點,所以他會在後麵安排約翰和陳喬治的一場對話。約翰說:“上帝不是教我們人人生來平等嗎?那女孩和女人,選誰?你會怎麼做?”喬治回答:“我們隻能這樣,不然怎麼辦?”這場對話妙就妙在是一個外國人在質問一個中國人,而喬治的無奈也許正是張藝謀的無奈,作為一個中國導演,他似乎隻能這麼處理。其實在原著中,嚴歌苓女士並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結,因為在她的筆下,玉墨替女學生去赴會的動機完全出自一個風塵女子的本性她是愛戴教官的。她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一顆心能愛好多男人,這五個軍人她個個愛,愛得腸斷。
所以,當看到心愛的軍人們被日本兵用刺刀挑死後,玉墨會恨由悲生,決定為愛人報仇雪恨。與此同時,她們並不需要被救贖,因為她們從來沒有試圖去成為那種按世俗標準定義的好女人。正如玉墨所說:“我們活著,反正就是給人禍害,也禍害別人。”隻是寫一部個人化小說的嚴女士有探索人性真實的自由,但決定拍一部負載主流價值觀的大眾影片的張藝謀卻別無選擇。他隻能將目前主旋律電影的敘事模式套進這個故事,將妓女們的動機拔到符合主流意識形態要求的高度。公平地講,他做得盡心盡力,盡管留下概念化的痕跡似乎在所難免。
讓我們再回到這場戲。玉墨的話顯然引起了姐妹們的共鳴,大家都產生了一雪千古罵名之恥的激情。作為對她深明大義的回報,玉墨馬上就得到了一個實實在在的禮物:素來與她不和的紅菱主動提出與她修好。玉墨的話激發了紅菱的自尊心,當需要通過行動證明自己並非人們所說的婊子無情時,她發現自己和玉墨不應該成為敵人,而應成為相互扶持的朋友。影片在這裏暗示隻要跳出狹隘的個人利益去做高尚的事情,人與人之間的矛盾就會得到化解。在妓女們達到一致意見後,鏡頭跳到約翰和女學生這邊。這場戲是對約翰的考驗。盡管知道玉墨此去凶去吉少,但約翰還得做成若無其事的樣子告訴女學生們不要為妓女們的安全擔心。他不但要強迫自己克製住愛人即將離去的痛苦,而且還要發揮專業技能把她變得和女學生一樣。在勸慰女學生的過程中,約翰同樣經曆了從小我到大我的升華。但這並不意味著他感到很坦然。緊接著下一場戲,影片安排他獨自一人坐在教堂裏祈禱。顯然,他是為玉墨的安全在祈禱,或許還為自己無法保護愛人而自責。但不管怎樣,像玉墨和她的姐妹們一樣,此時的約翰算得上是有情有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