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初始的結束
克莉絲不發一語地緊緊抱著凡妮,半晌,看見總管克勞德從樓梯上走下來。
以總管而言,克勞德相當年輕,歲數與夏洛克相差無幾,是位態度冷淡、盡忠職守的男人。他踏著穩健的步伐走向凡妮,以溫柔卻強硬的口氣表示已經為伊修丹頓小姐準備好寢室,請她移駕到該房間。凡妮由於全身無力,無法好好站穩腳步。
「恕我失禮。」
克勞德一把將凡妮抱起,克莉絲跟著諾拉一同走進哈克尼爾家的豪華客房。
在諾拉為了整理行李而前往休息室的期間,凡妮始終在床上啜泣,反複念著隻要我死掉就好了。
「如果……如果因為我的緣故害肯尼斯先生死掉的話,我……」
「凡妮小姐。」
克莉絲注視凡妮的臉龐。
「我認為肯尼斯先生最期盼的就是凡妮小姐能夠得到幸福,請您繼續活在這世上與肯尼斯先生一起奮戰。」
「不可能的,那個人無法戰鬥的。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那個人的槍法高明……他甚至說他十分厭惡鬥爭;巴魯特的槍法一定相當精湛……」
「現在請您先好好地睡一覺。」
克莉絲說道。
克莉絲對於肯尼斯或是巴魯特的事情一無所知,唯一知道的隻有關於愛麗絲的事情,愛麗絲不會親自動手,而是讓貴族的千金穿上禮服陷入黑暗的深淵。
可是,凡妮沒有穿上任何一件暗之禮服。
諾拉走進房間內,她端著擺有水壺與白蘭地的小盆子。克莉絲陡然站起身對諾拉說:
「千萬不要讓凡妮小姐離開你的視線,小心不要讓她產生尋死的念頭,試著與她一同談談美好的未來,也許會讓她好過一些。」
「怎麼會這樣,凡妮小姐竟然想要尋死!」
諾拉臉色刷地慘白,克莉絲真想讓凡妮也看看諾拉現在的表情。
「拜托你了,諾拉,雖然我無法詳細地告訴你,但是有人對貴族的千金懷著恨意。這次的事情,說不定就是她一手策劃,凡妮小姐自殺的話就讓她稱心如意了,我絕對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
聽了克莉絲的話,諾拉深吸一口氣並點了點頭,接著她驚呼了一聲,偷偷摸摸地在裙子裏頭翻找著東西。
「這個交給您,克莉絲小姐。這是艾琳小姐留下來的東西,我不想放在凡妮小姐身旁。」
諾拉拿出一把女用手槍。
克莉絲頓時為之語塞,不過她立刻將手槍收下,握在手中的槍枝格外沉重。克莉絲心想。要趕緊收進手提包裏頭,絕不能讓任何人碰到這把槍。
凡妮身旁有諾拉在照顧著。
從半開的房門空隙,可以看見克勞德快步走過的身影。
舞會按照原定程序繼續進行。華爾茲的節奏逐漸加快,人們轉來轉去地跳著舞,燦爛的笑容與歡笑聲投射在水晶吊燈上。
同一個時間,同一棟宅邸內,決鬥的前置工作也正在進行。
一通電話打到倫敦,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通知新聞記者。貴族的宅邸內正在選出能夠率先抵達佛格森宅邸的馬匹。
肯尼斯以及巴魯特的親屬一律沒有接獲通知,因為決鬥必須在毫無牽掛的情況下進行,見證人在轉眼間齊聚一堂,巴魯特一方為佛格森爵士與佛格森爵士的兄長李斯特子爵;肯尼斯一方則為夏洛克以及同樣身為律師的羅德利克爵士;決鬥用的槍由槍械收藏家佛格森爵士提供。
夏洛克待在三樓的私人房間,確認著通往佛格森家的路線,他忿忿不平地想著,如果肯尼斯不是律師就好了,假若肯尼斯隻是想要過過紳士幹癮的中產階級,不論巴魯特心中有多麼不甘心,肯尼斯也沒有權利可以接受他的手套。然而不巧的是,中產階級的法官或是律師同樣也屬於紳士,所以也擁有決鬥權。
若是沒有演變成這種局麵,明明什麼私奔的方法都可以替他妥善處理。
夏洛克的腦海中忽然浮現,那兩個人脫離所有的世俗規範,住在鄉間小屋的景象。肯尼斯的開朗活潑肯定不會改變,凡妮也許意外地會毅然舍棄貴族身分,扶持丈夫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我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
夏洛克甩了甩頭,按下桌上的呼叫鈴。原本隻是想叫傭人進來,沒想到走進來的是總管克勞德。
「克勞德,能不能幫我叫伊恩過來一趟,明天說不定會有人受傷。」
「我明白了。」
克勞德恭敬地低下頭稱是,又追加了一句話。
「克莉絲汀小姐有話要轉告您,夏洛克先生。」
夏洛克旋即望向克勞德,克勞德保持著優秀總管的姿態,一派地麵無表情。
「——叫她過來,不要讓母親發現。」
夏洛克不動聲色地命令道。
大廳的人聲鼎沸仿佛隻是假象,三樓的私人房間內一片悄然無聲。克莉絲在克勞德的引領下,經過走廊的轉角,站在一扇鑲有精致家族紋章的門前。
「克莉絲汀小姐已經抵達了。」
「進來。」
就算將『薔薇色』的所有房間合並在一起,也不會比夏洛克的房間大。雖然克莉斯曾經拜訪過幾次奧佛西地昂斯宅邸,這次卻是頭一次進來這間房間。
顏色猶如置身蓊鬱森林的壁紙,沉重紮實的桃花心木書桌。房間的牆壁上有另外一扇門,裏頭似乎是寢室。
桌上的煤油燈映照出夏洛克的身影,淩亂的劉海在額頭上落下影子。他僅穿著白色襯衫與背心,輕輕地倚著桌麵,左手拿著盛滿琥珀色液體的酒杯。空氣中混雜著酒氣,隱約有一股薄荷的香味。
「對不起,其實隻要轉告您就好了。」
克莉絲一低下頭,夏洛克卻突然露出一抹淺笑。
「沒關係,我正想和別人說說話!你要喝嗎?」
「不。」
「我想也是,坐下吧。」
夏洛克似乎相當疲憊,平常不論講什麼,總是維持著挖苦人、捉弄人的說話方式,今天似乎沒有多餘心思這麼做。
克莉絲安靜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思考著潘蜜拉會如何反應。如果潘蜜拉的話,不管對象是誰,一定都會毫不顧忌地將該說的話一口氣講完——啊、啊,我沒辦法做到這種事,現在的夏洛克看起來就像是走投無路的小孩子,自己無法隨便丟幾句話給他之後就放任不管離開;然而,即使真的這麼做,這個人肯定也會全盤接受吧。
「——明天一大早要進行決鬥,巴魯特爵士已經睡了,肯尼斯到佛格森爵士那邊借住一晚。凡妮現在的情況怎麼樣?」
「有諾拉陪在她身旁,我很擔心她會不會因為太過自責而去尋死。」
「雖然肯尼斯沒說,但是他似乎也很擔心凡妮的情況,真是個笨蛋。我完全束手無策。」
「肯尼斯先生沒有問題吧,假如肯尼斯先生因此死亡的話,凡妮小姐肯定會一輩子把自己封閉起來。」
「我想他可能不太行,因為肯尼斯對於槍法一竅不通。」
夏洛克聳聳肩,酒杯裏的冰塊輕輕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
「這真是人生的一大諷刺,他從來沒有重視過所謂的紳士風範,最後竟然可能會因為紳士之約而送命。」
夏洛克拿著酒杯、走近椅子,站在克莉絲的身後,然後將背倚靠在椅背的後方。克莉絲
仰首望著夏洛克,夏洛克的襯衫袖子輕輕碰到克莉絲的臉頰。
「夏洛克先生很喜歡肯尼斯先生呢。」
「雖然不想承認,但是我的確很喜歡他,他雖然不懂人情世故,卻很好相處。」
夏洛克忽然歎了一口氣。
「佛格森爵士還因為這件事而興高采烈的,最近都沒有發生什麼大騷動,若真的決鬥的話,就會有好一陣子有話題可講了。應該說幸好那兩個人在社交圈的地位不高,因此送命的話也會視為是一種榮譽,法官也不會有什麼意見吧,這就是紳士精神的精髓,可是,我非常討厭這種事,簡直是無聊透頂的習俗。」
「現在阻止他們也已經來不及了嗎?」
「來不及了。」
夏洛克不屑地說著,並大口飲酒。
克莉絲的心中漲滿感情。
想要說一些話安慰他,卻毫無頭緒。
克莉絲抬起手,輕輕碰觸夏洛克的手臂,隔著高級的白色棉質衣袖,可以感受到夏洛克骨瘦如柴的手腕,夏洛克反手握住了克莉絲。
「我什麼忙也幫不上,想要為他做些什麼是相當不尊重他的行為。」
夏洛克握住克莉絲的力道逐漸加重。
「不尊重也沒關係,凡妮小姐隻希望他能夠活著。」
「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
「……我完全不了解。」
「我想也是,我就是喜歡你這種個性。」
夏洛克注視著克莉絲,微微一笑。
克莉絲的心跳瞬間激烈加快,臉頰大紅,此時燈光昏暗,肯定還沒有被發現——冷靜下來,克莉絲,夏洛克的口氣就與在說喜歡肯尼斯時相同。
「直到剛才,我都還在盤算能不能改成輪流開槍,這是一種讓槍法不高明的人率先開槍的方式——如此一來,先射擊的人隻要失手就可以宣告結束。」
「那麼就采用那種方式,讓肯尼斯先生先開槍。」
「我雖然是這麼想的,可是巴魯特不肯接受,反而還向佛格森爵士表示要由他先開槍,他似乎是真的一心想要置肯尼斯於死地。」
「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肯尼斯有辱他的名聲啊!還有其它理由嗎?」
「可是,打從一開始,凡妮的心就不在巴魯特先生的身上,巴魯特先生也有情婦,我不認為他有那麼深愛凡妮小姐。可是為什麼他會有那種想法呢?」
「這……單單隻為了名聲的話,的確沒有必要置人於死地。」
夏洛克想試著反駁,陷入沉思。
「也就是說巴魯特很固執啊。」
「巴魯特先生是不是對肯尼斯先生心懷怨恨呢?例如說,像是……雖然我也不清楚,隻要兩個人現在好好溝通一番,將問題解決,也不能取消決鬥的進行嗎?」
「不行,一旦確定要進行決鬥,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中止。」
「我很在意艾琳小姐,艾琳小姐有一雙陰沉的眼睛,仿佛在憎恨著某個人。」
克莉絲將懸掛在心頭的事情說了出來。
「我是從潘蜜拉那邊聽說的,據說艾琳小姐稱呼巴魯特先生為丈夫,那兩個人會不會是已經結婚了呢?」
「這點我也有想過,肯尼斯應該也有想到。我猜肯尼斯在暗中調查的,應該就是那兩個人的結婚經曆,看看能否以重婚罪判決婚姻無效。」
「巴魯特先生會不會就是因此才將肯尼斯先生視為麻煩呢?」
「還不足以視為麻煩,因為就算已經結了婚,他隻和凡妮訂婚並不構成犯罪,隻要離婚就無法可管了。」
「可是,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決鬥呢?自己說不定也會因此送命呀。就算不決鬥,他也能與凡妮小姐結婚吧?凡妮小姐的雙親很滿意這樁婚事呢。」
「……巴魯特是想藉由決鬥,以一位紳士的身分成功博取認同吧。」
克莉絲搖了搖頭。
「雖然我不清楚巴魯特先生是什麼樣的人……啊!你沒有看見艾琳小姐?艾琳小姐在決定決鬥之後,挽著巴魯特先生的手上樓,臉上的神情顯得相當高興,這究竟是為什麼呢?對於艾琳小姐而言,不可能會因為巴魯特先生與凡妮小姐結婚而高興才對。」
克莉絲開始思考,或者是肯尼斯決鬥時敗北,凡妮自殺,這就是艾琳內心打好的如意算盤嗎?若是如此,真正的目標是凡妮,抑或是貴族的千金嗎?會是愛麗絲在艾琳的背後操控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