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光之列車
光之列車
“派翠西亞小姐剛剛離開宅邸了。”
聽到索爾斯巴利宅邸的侍女如此表示,潘蜜拉心想這下糟糕了。
她是中午時離開「薔薇色」的,如果搭乘火車應該能趕得上,卻仍忍不住悠哉地乘坐馬車趕來。
“如果是禮服我就先代為收下……”
“可是,這是為了趕上宴會才又特地裁製的配件,與晚禮服是一套的,我們希望能夠送到她的手上。”
這名看似經驗老道的嬌小侍女,看了眼擺放在寬敞走廊上的時鍾。
“列車目前還沒離開倫敦,準備八點自滑鐵盧車站發車,開往南安普頓。”
“八點的話,快馬加鞭應該能勉強趕上,幸好是一輛雙頭馬車。”
不知何時站在身後的伊恩手持懷表說道。他那看起來不像馬車夫的外表,讓侍女稍微改變了語氣。
“因為這班是特別列車,為方便沿途停車而行駛緩慢。列車安排停靠在參加宴會的客人上車之車站,有沃克斯豪爾、旺茲沃斯、賽芬.艾姆斯、帕斯托克以及溫切斯特。”
“賽芬.艾姆斯不是貨運車站嗎?”
“哎呀,是這樣子啊。”
侍女不感興趣地草草響應伊恩的話。
“你曉得派翠西亞小姐的坐位在哪裏嗎?”
“我不清楚,這輛列車的座位一律都是單人特別包廂。”
潘蜜拉與伊恩麵麵相覷,並且輕歎了口氣。兩人親切地向侍女表達謝意之後,便迅速地坐上馬車。
“隻好在某個車站搭上火車,從中尋找派翠西亞小姐了。”
“如果你要上車的話,我會在下一站等。”
伊恩一麵朝著馬匹揮舞細長鞭子,一麵回答道。
雖然從派翠西亞住的地方到滑鐵盧車站隻有數英哩之遠,但是必須穿越人潮洶湧的大街,無法加快速度。滑鐵盧車站位於泰晤士河南方,附近有公司與銀行,是全倫敦最熱鬧繁華的火車總站。
“我竟然將工作拋在腦後,在來時的路上聊得太起勁了,對派翠西亞小姐真是抱歉。”
潘蜜拉輕輕地用頭敲了下禮服的箱子,反省著自己。
伊芙琳在帕斯托克車站下了火車。
車票是愛麗絲給的。
夏洛克阻止自己不要去——當時她也是那麼決定的,直到今天看見休貝爾隻吃了一塊巧克力就離開家後……
早晨時,休貝爾不知從何處駕駛來一輛雙頭馬車,上頭鑲著從未見過的家族紋章,他聲稱是要出外工作。
伊芙琳無法阻止他。昨天深夜,她明明看見休貝爾窩在房間角落,用刀子將他極為寶貴的配劍磨利,伊芙琳甚至無法詢問他有何意圖。
伊芙琳感到鼻酸,光靠自尊是無法填飽肚子的。不管是害休貝爾錯失攀升階級的機會,或是讓他從派翠西亞那裏騙取支票,還是為了生計而淪落,這些都是因為她,這樣的認知讓伊芙琳更覺痛苦。
為了忘卻痛苦,伊芙琳來到滑鐵盧車站搭上火車。那是一張三等艙的車票,是她從未體驗過的冷硬木頭座位。
帕斯托克是一個大型車站,車站上設有陸橋,行人熙來攘往。
三條開通的路線之中,堪稱規模最龐大、最為繁盛的就屬索爾斯巴利鐵路。
甚至有販賣羊毛織物的商人在車站裏。好幾輛載著肉類、紅酒、剛出爐麵包的三輪車旁,有男子以一副等待的表情在守著,那些肯定是要供應餐車車廂的食材。還有招搖地穿著搶眼的外套,頭戴羽毛帽的少女與朋友談笑風生。
今天派翠西亞特別要求開了一輛特別列車,要前往南安普頓參加新年宴會。
伊芙琳下了車,因難以忍受眼前熱鬧的景象而步出車站。
她頓時回想起三年前——自己曾經以年輕貌美的伯爵千金之姿,在社交界被眾人捧在雲端。當時有許多男人向自己求婚,她卻從未動心,因為那位默默駕馭著馬車,擁有一雙藍色眼眸及法國口音的男性深深吸引著她。
如果她現在要拋棄休貝爾的話,一開始就不會選擇他了。
如果我選擇結婚——求婚對象中,不乏家產雄厚的財主——伯爵家或許不會衰敗沒落,父親說不定仍活在人世。就算是這樣……
“父親……”
伊芙琳輕輕喚著。離開帕斯托克龐大建築物,她沿著鐵道走在一條小徑上。茫茫然中,依稀看見道路前方有一個小型車站的燈光,伊芙琳知道那個地方。
賽芬.艾姆斯車站。
那是父親賭上一切的地方。搶在帕斯托克前啟用,父親投下所有財產開設的車站,現在卻被帕斯托克車站的氣勢蓋過,變成隻是一個貨運車站,車站本身也隻使用了一半。那裏與帕斯托克車站一樣,原先是個荒蕪的地方。
氣候寒冷得幾乎要讓人凍僵,伊芙琳身上穿著經過修補的陳年舊外套,領口部位已經嚴重磨損。隻要伊芙琳開口要求,愛麗絲肯定會立刻送上一件新的外套吧。愛麗絲贈送的新禮服,做工極其精致,她從此以後甚至不想再穿上舊禮服;愛麗絲就是以這種方式,等我提出想要新外套的要求吧。
“如果索爾斯巴利沒有建造帕斯托克車站的話……”
伊芙琳喃喃自語著,或者是……在黑暗中聽見與內心想法一致的聲音。
“你的父親著眼在賽芬.艾姆斯其實沒有錯,通往南安普頓的路線必定會在此處交會。錯的是索爾斯巴利鐵路,他們建造了帕斯托克車站,導致這裏變成一個小貨運車站。”
一個人自黑暗中走了出來,伊芙琳佇立在原地。
一名女性裹著黑色鬥篷現身,夜風吹動著她的短發,那是愛麗絲。
“然後你父親自殺,索爾斯巴利鐵路卻日益繁榮。你不認為這樣很不合理嗎?”
“是啊……”
伊芙琳答道。她說得沒錯,身材肥胖的約翰.索爾斯巴利……雖然派翠西亞的父親雇用自己擔任看護人,並提供房間居住,然而他並不是個值得尊敬的人。
“你曉得這是哪裏嗎?”
“——我曉得。”
伊芙林毫不猶豫地回答。眼前有一座較為高聳的山坡,鐵軌設於其上。鐵軌分為左右兩條通往沒落與繁榮,換言之,那鐵軌分別聯係賽芬.艾姆斯車站與帕斯托克車站;鐵軌前方有一道高至伊芙林腰際的柵欄,而柵欄的一部分已經毀壞。
打從一開始她就曉得,所以才會來到這裏。
“這裏是父親死去的地方……父親被金錢蒙蔽了雙眼,因而失去了重要的事物。我打從心底發誓,絕對不要變成那樣。”
“沒錯。所以你和你父親不同,你的死將會代表不同的意義。”
愛麗絲的鬥篷逐漸融入黑暗之中,伊芙林的墨綠色禮服也連同內心融入晦暗。
“派翠西亞的特別列車不久將會通過這條鐵軌,你就從這裏一躍而入。蒸汽火車上載滿前往宴會的客人們,不計其數的……貴族千金們也在其中。你的父親死在沒有人注意的貨運列車旁邊實在太愚蠢,但是這次不一樣,派翠西亞的蒸汽火車將遭受極大的損害,名聲一落千丈,索爾斯巴利從此會一蹶不振。你要替父親報仇,這樣一來,一切就能結束。”
心跳聲怦怦作響,血液流動的聲音也十分清晰。
索爾斯巴利從此會一蹶不振,一切將會結束,休貝爾也無須再做齷齪的事情。
伊芙林在黑暗中凝神細看,那名女性已經不見了,是自己的幻覺嗎?
什麼都無所謂了,不管愛麗絲的來曆為何、不論自己身上穿的禮服是什麼……
伊芙林緩緩地跨越毀壞的柵欄。
寒風陣陣吹送,身體也搖晃不已。伊芙林注視著鐵軌前方,白色煙霧滲入黑暗中,伴隨著震動,轟隆聲逐漸逼近。
前往帕斯托克的特別列車正行駛而來,將會通過賽芬.艾姆斯車站。
伊芙林爬上山坡,對著蒸汽火車伸長了手。我將會死去,父親……休貝爾……她似乎可以聽見心愛休貝爾的聲音。
蒸汽火車冒出濃煙,伴隨著震耳欲聾的巨響,黑色及白色煙霧如影隨形。伊芙林欲往鐵軌奔去,步伐卻踉蹌難行,她從早上到現在隻吃了巧克力。盤好的頭發散落而下,圍繞在脖子上的絲巾隨風而飛,伊芙林受到呼嘯而來的強風推擠,往後倒去。
伊芙林感覺到特別列車上的派翠西亞,似乎正注視著她。
克莉絲坐在休貝爾旁邊,緊緊抱著膝蓋。
無篷馬車的馬匹毛色在黑暗中看來也閃閃發亮,駕駛座上鑲著從未見過的家族紋章,這馬車是偷來的嗎……若非如此,那麼是擅自使用主人的馬車?無論如何,可以確定的是休貝爾完全不在意他人的眼光。
“為什麼伊芙林要穿上暗之禮服……為什麼……”
休貝爾一麵揮動鞭子,一麵如此低喃。
克莉絲手上拿著那件素麵禮服,身體隨馬車的震動搖晃。
——禮服代表拋去一切投入戀人懷中的少女之色。
不論他是怎樣的男性,伊芙林仍然深愛著休貝爾;既然如此,克莉絲也無法憎恨他。至少在這套禮服還在自己手中之前……
“那是……為了你。”
克莉絲小聲地回答。
“因為心愛的人身陷黑暗,所以伊芙林小姐也讓自己墜入黑暗……”
“為了我?別開玩笑了。”
休貝爾猛力地搖了搖頭。
“她不論何時都保持一貫的態度,她的父親——特裏維西克伯爵在賽芬.艾姆斯車站自殺時,她也是一派冷靜地俯視死去的父親。”
在賽芬.艾姆斯車站——自殺而死的伯爵。此時,在克莉絲腦海中浮現出了少女伊芙林麵無表情俯視此景的容貌,一定相當淒美悲慟吧。
“如果索爾斯巴利沒有讓蒸汽火車行經帕斯托克,特裏維西克伯爵仍會活在世上。如果采用賽芬.艾姆斯車站,如果沒有一個接一個地收購鐵路公司的話,伊芙林小姐現在一定還是被捧為社交界之花。”
“……可是這麼一來,伊芙林小姐或許就不會和你在一起了。”
休貝爾飛快地看了克莉絲一眼又移開視線。
想必他一直不去正視這個事實。
“賽芬.艾姆斯是在帕斯托克的附近嗎?”
克莉絲忽然想起這件事便問道。
“沒錯,兩邊距離不到一英哩。所以,每一家鐵路公司都隻使用帕斯托克車站,賽芬。艾姆過沒多久就變成貨運車站,晚上也沒有半個人影。”
“不會吧……伊芙林小姐該不會是和愛麗絲約在……那裏吧?”
克莉絲如此說著,不祥的預感幾乎就要轉為確信。
“就伊芙林告訴我的,碰麵地點是在帕斯托克,並不是賽芬.艾姆斯。”
“可是如果伊芙林小姐穿上了暗之禮服……打算步上父親的後塵的話……不是應該會選賽芬.艾姆斯嗎……”
馬車來到帕斯托克大車站前方。或許是心理作用,這個時段人潮意外地多,休貝爾沉默片刻後,以漂亮的動作喝馬匹停下,馬匹跟著發出嘶鳴。他用力拉住疆繩,勉強改變方向。
他挑選了一條沿著鐵軌路線的道路駕駛,穿行在無人的石造建築物之間,蒸汽火車的聲音從某個方向逐漸接近。
“是特別列車……”
“我知道。”
休貝爾此時從座位上微微起身前傾,呈現半蹲狀態駕駛馬車,馬匹的速度也變得飛快。克莉絲緊緊握住駕駛座的扶手。
蒸汽火車的聲音逐漸逼近,在左手邊一塊隆起的地勢,該處的最高點正發出亮光。柵欄從賽芬.艾姆斯車站的月台一路筆直延伸,附近沒有任何人。
白色與黑色的煙霧綿延不絕,幾乎要被嗆得喘不過氣來。
蒸汽火車穿越了賽芬.艾姆斯車站。
“伊芙林小姐——”
克莉絲發出哀號。在鐵軌的另一邊,她似乎看見了綠色禮服搖曳翻飛的身影。
這時馬車停了下來,馬匹發出嘶叫聲,克莉絲猶如滾落似地躍出駕駛座並以膝蓋著地。
不顧身上的衣服被弄髒,她立刻站起身,禮服隨風飄揚;休貝爾拋下馬車跨越柵欄,朝鐵軌的方向跑去,地麵的震動使馬匹開始騷動。
“伊芙林——我深愛的人——!”
休貝爾大聲呼喊。
嘎——蒸汽火車在即將通過賽芬.艾姆斯之前先稍微放慢了速度,蒸汽火車冒出大量的濃濃煙霧,宛如向此處的特裏維西克伯爵亡魂致意。
接著通過了賽芬.艾姆斯。
鐵軌另一端,伊芙林望著蒸汽火車轉過身,一雙平靜而空洞的眼睛注意到了他們。
伊芙林穿著暗之禮服,但是她還活著,克莉絲緊繃的全身頓時失去了力量。
休貝爾跨過鐵軌,飛奔至伊芙林身旁。
克莉絲慢慢朝鐵軌走去,伊芙林整個人癱在休貝爾的懷中,那一頭光澤柔亮的長發披散在肩膀上。
“……派翠西亞她……”
伊芙林呻吟般地說道。
“派翠西亞?你在說什麼。”
“求求你……”
伊芙林看向克莉絲。
“求求你,派翠西亞穿著暗之禮服……我也是。這是一套可怕的禮服,我……必須讓她脫下暗之禮服才行……”
逐漸駛向另一端的蒸汽火車聲音越來越小,再過不久應該就會抵達帕斯托克。
休貝爾抱起反複喊著派翠西亞的伊芙林,沉默地將她安置於馬車上。
克莉絲也拿著素麵禮服,登上了無篷馬車的座位處。
“伊芙林小姐,恕我失禮了。”
克莉絲手伸向伊芙林的禮服,解開背後的鈕扣並為其脫掉。那是一套作工精致的禮服,縫製手藝精湛,運針沒有絲毫紊亂。
“休貝爾,請你轉過頭去。”
克莉絲說道,休貝爾慌忙地將視線從伊芙林身上移開,開始查看馬匹。克莉絲在黑暗中替伊芙林換上素麵禮服,伊芙林穿著白色禮服的身影在漆黑中顯現而出。
“不用擔心派翠西亞,她並沒有穿上暗之禮服,潘蜜拉已將禮服送過去。”
“不。”
伊芙林意識清楚之後,搖搖晃晃地扶住馬車邊緣抬起頭。
“我在列車通過時看見了派翠西亞,她穿著我送過去的——暗之禮服。”
“……派翠西亞……穿著暗之禮服?”
“都是我的錯。她侮辱父親時,我被憤怒蒙蔽了雙眼,所以將暗之禮服送過去給她——”
伊芙林拉住克莉絲的手臂,克莉絲回頭望向帕斯托克車站的方向。從此處無法看見車站,隻隱約見到閃爍的燈光,四周煤灰飄散。
“伊芙林小姐,愛麗絲在哪裏?”
“我不知道……不知為何,我真的記不清楚當時的情況了,那究竟是自己的聲音還是愛麗絲的聲音……愛麗絲沒有在這裏,她在我來到這裏時和我說話,之後就不見了。我現在隻記得派翠西亞的臉。”
伊芙林用手捂住臉龐。
“求求你救派翠西亞,她……她對我說,希望我能夠原諒她。她的眼神透露出這樣的訊息,我看得出來的,我也……必須求那孩子原諒我才行。”
“我不能丟下你。”
聽見休貝爾的話,伊芙林搖了搖頭。
“我不會死,有你在我不會死的。我最清楚被遺留下來的痛苦了,但是那孩子死掉的話,我會無法原諒自己的。”
伊芙林堅定地看著休貝爾說:“快去追派翠西亞,讓她脫下那身禮服,休貝爾。”
一聽見伊芙林的話,休貝爾的身體仿佛湧出無形的力量。他抱住一路奔馳至此的馬匹,輕聲地說了一、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