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卷 第05章 敞開門扉的瑪利亞(1 / 3)

敞開門扇的瑪莉亞

時常會夢到有人將我緊緊抱住的夢。

我總是沉醉地閉上雙眼,接著突然回過神,心想著必須確認抱著我的那個人的長相,等到我一抬起頭卻已經從夢中醒來。那個人的長相猶如倫敦的濃霧,白茫茫一片。

當原先那雙緊抱住自己的手不複存在,我才驚覺令天又沒看到那個人的臉龐,隻能在內心懊悔不已。

這種事情自然無法向姐姐們透露。好不容易等到剛入春的某日午後,在替交情最好的溫蒂刷洗完身體,我曾經將這件事告訴過她一次,當時溫蒂咯咯大笑起來,並用沾滿泡沫的手敲了我的額頭一下。

「你也十足是個女人了,潘蜜拉。不論是胸部或是腰身,以十四歲而言已經發育得相當不錯了。你想早點賺錢的話,我可以替你向傑卡斯說一聲。在『瑪莉亞』隻要愈年輕賣越高。

雖然想說抱住我的人並不是男人,但一看見溫蒂的臉龐隨即又打消了念頭。

溫蒂自從可以出入『交誼廳』以來,整個人便改變了。和我一塊在做打雜工作的時候。兩個人總是充滿夢想的討論著倫敦去的話要做什麼,喜歡怎麼樣的男人。可以的話希望能嫁人等等的事情。

「因為溫蒂有恩客在呀。奧德沃斯公卿隻看一眼便中意上溫蒂。」

溫蒂開始出入『交誼廳』才剛短短半年。便從女人共住的大寢室移到了單人房。當時,傑卡斯喜孜孜地這麼說過。

「所以,從以後開始由潘蜜拉負責替溫蒂洗澡。可不能像以前那樣不知分寸。」

然而,在他說那些事情的時候,總會眯起細眼打量我,並附上一句。

「當然,隻要再過一年,就會由當時最出色的女孩替你洗澡。潘蜜拉的話,肯定能招到溫蒂的十倍以上的客人。」

傑斯卡有著一頭黑發,個子高挑,總是穿著黑色的西裝大衣,有時會在瀏海上做花樣。

十分受到姊姊們的歡迎。好像是因為他是一位紳士。可是我並不喜歡他。基本上紳士是不可能會經營像『瑪莉亞』這種店。年僅十四歲的我都能有所察覺,為什麼姊姊們卻無法察覺?

在『瑪莉亞』的男人有傑斯卡,以及像是老鼠一身灰的矮小男人。是由這名男人負責計算收支。然後在大門、玄關以及馬廊有體型壯碩的男人們,負責處理粗重工作,同時監視著女人們有沒有逃跑。

其餘全都是女人。在高聳的圍牆包圍下的庭園宅邸,竟然擠滿了好幾十名女人,坐著馬車通往格林威治河岸的幸福女人們,肯定做夢也沒想過。

『瑪莉亞』並非是一棟顯眼的建築物。雖然窗簾是紅色的,並擺設著鍍金的裝飾品,但比起附近一棟狀棟宮殿的酒館琴酒殿。更顯空蕩寂靜。

當然,隻要踏進一步,便能發現裏麵與考艾的險暗小巷有如天壤之別。

結束了上午的工作,姐姐們去洗澡之後,我的最後一份工作便是擦拭位於一樓的『鏡之間』。每個房間的天花板都很高,在各處擺放著鏡子;有圓的、長的、大的。

姐姐們結束入浴、更衣以及化妝之後,會先在『鏡之間』的紅色長椅上打盹,等候客人的光臨。有進得去五人左右的房間;也有直接相連著小玄關的房間。另外還有可以窺看『鏡之間』的小房間。

據說不想讓其他人知道自己出現在『瑪莉亞』的客人,會從偷窺房挑選女人。那幹脆不要來不就好了,真搞不懂男人的行為。而且前來『瑪莉亞』的客人並非是附近的勞動者,而是頗為富有,或是家庭美滿,已有妻子的上流階級男人。

溫蒂雖然那樣說,不過我認為在夢中抱住我的是女人的手臂。手臂柔軟無骨,如同對我疼愛有加,瑪莉的那雙手臂。

瑪莉是一個皮膚曬成酒色的女人。身材肥胖,全身布滿皺紋,因為不再接客,所以一起負責打雜工作。

在喝太多偷來的酒的夜晚,她會邊哭邊抱著我這麼說道。

「我呀——喜歡上那個人了。所以,隻要是那個人所說的話我都願意聽。那個人這麼對我說,他說我就像真正的聖母瑪莉亞一樣,我真的很高興。即使那個人有妻子。離開『瑪莉亞』之後,便完全不會想到我……」

瑪莉是個笨蛋,應該要趁年輕尚有姿色的時候虜獲幾個有錢男人才對,溫蒂輕蔑地說道。『瑪莉亞』的每個女人都在心中暗許,可以靠這種方式離開店裏。

可是,我並不討厭瑪莉。被她肥大鬆弛的手臂抱住,有時會在一瞬間真的以為瑪莉或許就是聖母瑪莉亞。

媽媽一定也是有著那樣的手臂吧。

我沒有見過自己的媽媽。

小時候與現在一樣——媽媽身處在更加髒亂的環境,與其他女人們共處一室。有與我歲數相仿,也有比我更年幼的孩子。可是,每一張臉都蒙上了一眉白霧。大概是在那段期同曾經被人擁入懷中,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了。也沒有回想起來的必要。

我在那裏也是每天努力地料理食物;也在掃除打雜。

某一天,經常到這裏露麵的男人——傑卡斯托起我的臉說道。

「這裏沒有一個像樣的女人。『瑪莉亞』唯一可以領養的隻有這個孩子。」

換言之,我在來到『瑪莉亞』也前待的地方也是娼館——而且遠遠比『瑪莉亞』要來得破舊——所以我是從一家娼館又被直到另一家娼館。

然而,不得不感到慶幸。因為傑卡斯決定讓在我長得更大之前尚不接客。

「你看起來相當聰明,潘蜜拉?奧斯汀。而且仔細一看,你的五官長得十分高壓細致。真期待兩、三年後。」

他如此說道。

來到『瑪莉亞』的第一天,傑卡斯馬上帶我到衣物間。那是一間有著白色螺旋梯的樓梯平台,裏麵放滿了稍微老舊的禮服。傑卡斯替我係上馬甲,並叫我從中挑選出自己喜歡的禮服。我盡可能挑了一套樸素的咖啡色禮服穿上,傑卡斯說看起來很古怪,並笑了出來。

我被帶到的女人房間放著好幾張床鋪,出去『交誼廳』也賣不出去的姐姐、像瑪莉一樣不堪使喚的年老女人。以及像溫蒂那樣預定要送出去接客的女人們。全部擠在同一個房間。

溫蒂是從鄉下撿來的紅發女孩。比我大一歲,是以富有彈性的嘴唇與白皙肌膚微傲的女孩。我的禮服立刻交給了隔壁的瑪莉,她在各個地方進行填補修縫之後便還給了我。還給我的時候,瑪莉得意洋洋地說她有隻有在胸部預先加大。

之後經過了四年,我長高了七公分,超越了瑪莉。

我叫潘蜜拉。不知道是誰取的名字,甚至連自己究竟是不是十四歲也不清楚,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日。

然後,尚未成為一名娼婦。尚未。

我們鮮少步出戶外。廚房的女人或是傑卡斯到集貨市場的時候,在人手不足的情況下會叫我們出去幫忙,但因為每個人都搶著去,所以很少會輪到我。

個爾外出一趟的時候,傑卡斯總會指著站在路旁的肮髒男人,或是一群賣花女對我們說,你們是幸福的女人。

我不知道他說是不是真的。我唯一知道的是,離開『瑪莉亞』我也會成為那群女人的一員。一定總是餓著肚子,也沒有舊禮服可以挑選。至少在『瑪莉亞』不愁食物,也不愁禮服以及床輔。因為我們是商品。

擦拭完『鏡之間』之後,終於有了空閑。我將在白天從廚房偷來的酒交給瑪莉,獨自前去庭園。

我到後院一個人玩耍。『瑪莉亞』占地寬廣,不愁沒有遊戲埸所,但是規定不能在客人麵前露麵。當然也不能獨自離這棟宅邸。必須等到可以獨自一人接客時。

我從傑卡斯那得到一隻鏡子。傑卡斯說要收進口袋,個爾拿出來照一照自己的臉。觀察要如何能看起來更具魅力,並檢查自己的頭發與臉。即使在打雜的時候也千萬不能傷到身體。假如要在收拾破碎的餐具。吩咐瑪莉婆婆去收拾就行了。

我倍受傑斯卡的疼愛。所以個爾偷酒。以及在工作後獨自跑到後院玩耍,他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雙眼。但是我最討厭傑卡斯了。

我喜歡後院的小瓦斯燈照耀在身上。我認為比起鏡子與鍍金所反射出的刺眼光芒要來得美麗許多;在燈光的照耀下,自己也變得美麗起來。

那個時候我漸漸發覺自己開始變美。擦拭完鏡子,離開房間時姐姐們羨慕的眼神,以及溫蒂死纏爛打的追問嘴唇是什麼胭脂,要讓咖啡色頭方法柔順亮麗、眼睛看起來水汪汪必須怎麼做。

似乎隻有瑪莉為了我變美一事感到高興。她時常嚷嚷著要替我挑選更好的禮服。

變美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情,是自己努力的成果,但同時也是恐懼。大概是接客的日子變得愈來愈近的關係——雖然無可奈何,但我還是不願意。

溫蒂說隻要接過一次客就不會討厭了。在眾多姊姊中挑選到自己是何等幸福!

可是我不願意被人挑選。我不是老舊的禮服。原先愈是美麗的禮服,老舊的時候看起來愈是破爛。沒有什麼比在講究的蕾絲或是緞帶的接縫間,發現積著灰塵時還要令人厭惡。瑪莉與其他女人渾然不覺,穿著原本美麗的禮服,卻顯得可悲又可笑,那是多麼令人討厭的事情。

將這些事情告訴溫蒂,她也壓根不會明白的。

「沒想到會有小孩子在這種地方,真是叫我驚訝。」

在哪一個春天的日子,一名男子在庭園向我搭話。

我驚訝的縮起身體,急忙擺出架勢。

「玄關是在那裏。」

「原來你會講話啊——不,我不是客人。」

來者是一名黑發男子。臉上沒有皺紋。青年——應該此傑卡斯要年輕。他穿著一套稍稍老舊的西裝大衣,戴著手套。

我的心跳難得急促了起來。一名年輕男子——雖然足足大上我十歲——可是我從來沒有與這種人麵對麵過。個爾會有客人的奴仆在馬廊或是宅邸中閑逛,但是被交代絕不能在他們麵前露麵。

男人看著我,觀察著我的臉龐,似乎在評估究竟值多少價錢。

「你是在這間店工作的孩子?」

我沒有將視線移開男人,點了點頭。雖然想起快回去宅邸。但他正好擋在回去宅邸的路上。

「你的名字是?」

「……你是,我不能在陌生的男人前麵露麵。」

男人似乎沒料到我會反問回去。他露出些許驚訝的表情摘下帽子。

「艾佛利。我不是客人,正在等主人。你叫做什麼名字?」

「潘蜜拉。」

「你也是這間店——也就是這些女性中的其中一人?若是那樣的話也太過分了。你還是個孩子吧。待在城鎮裏就可以去念公立學校。」

「如果你是指接客的話,我沒有接。因為我隻是打雜的。」

我據實以答。

艾佛利似乎猶豫了一陣子該如何接話。該不會是驚訝於我的美貌——雖然我還隻有十四歲,但曾被傑卡斯說比現在最搶手的姊姊還要漂亮。

「公立學校是什麼?」

艾佛利不發一言,但也沒有離去,我隻好開口詢問。艾佛利頓時露出放心的表情。

「是接受義務教育的設施。女孩子也會去念。我的主人在那方麵稍有涉獵,要是知道有像你這樣的孩子待在這裏一定會感到心痛吧。你識字嗎?」

我搖了搖頭。

「例如像是這樣的——一開始應該是從這樣開始吧。」

我在那個時候才發現艾佛利手上拿著幾本書。他一定和我一樣打算坐在長凳上消磨時間吧。艾佛利從幾本書中取出最薄的一本,翻開第一頁。

「A……B……這些你看得懂嗎?」

「看得懂。」

「你在哪裏學的?」

「我想一定是在很久以前……在十歲之前學會的。」

「那麼……『狗』呢?」

「看得懂。」

「你會寫嗎,這個呢?」

「讓我看看。」

艾佛利將書遞給了我。

——Angel

是印在第一頁上的字,有一幅戴著翅膀的孩童畫像。是以白與黑,將眼睛畫得特別大顆的奇怪畫像,我卻顯得從未看過如此美麗的臉龐。我入迷地翻著書頁。當然不是全都都看得懂,目前為止閃過腦海中的字母。變成單字與耳朵聽見的話疊合在一起。

「你總是會在這裏嗎?」

一回過神,發現艾佛利正在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我點了點頭。

「那我就將那本書借給你。記得下次再過來。」

我驚訝地注視著艾佛利,感到些許畏懼。送給我如此美好的禮物的這個人。是想要些什麼吧。

「為什麼」

「你問為什麼,因為你看起來十分認真,我與不起向你要回書的念頭。」

一艾佛利露出笑容。是宛如春風般的笑容。我將書抱在胸前往後退。必須在這個人改變心意之前起趕快離去。

與那孩子邂逅也是在這個時期。我記得很清楚。與在艾佛利初次將書借給我的同個時期。

我每天都會跑到後院,因為必須將書還給艾佛利。

¨艾佛利總是沒有現身,我以放心又寂寞般的心情,拿著木棒在地麵上寫字。等到學會全部的字母之後,我開始嚐試在洗衣服時順手偷的白色床單上寫字。

我將飄揚翻飛的床單攤在後院。外頭風勢強勁。雖然在用炭寫字之前不會造成影響,但因為向瑪莉借來的剪刀太小,導致無法好好剪開。

曆經千辛萬苦正要剪開床單之際,看見有人在從大門通往這方的路上。

是一名嬌小的女孩。紮著麻花辮子,穿著綠色連衣裙。年紀應該比我還要小吧。

是新來的孩子吧,我心想。

雖然感覺不太討男人歡心,但傑卡斯個爾會心血來潮。我暗自領悟。而且她的五官長得並不差。

女孩子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後來發現她似乎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著床單。她的表情帶著些許悲傷。

我將臉別到另一邊。新來的人想要做些什麼的括,必須自己先主動開口。我也是這樣,一路從溫蒂以及瑪莉身上學到在這裏生存下去的手段。取而代之的是她可以幫忙我剪這塊床單。

然而那孩子卻沒有開口。經過一陣子之後我再次朝那方看去,她已經不見了人影。

「你已經全都學會了,」

等到艾佛利下次出現的時候已經是兩個禮拜後。

「我已經早會了。因為我想要趕快還給你,在練習寫字的期間便學會了。」

我遞出了書。

明明是艾佛利叫我學識字,他有什麼好驚訝。在學會書中所有字母之前,我並沒有花上多少時間。

馬莉幫我將寫上文字的床單,修改成放進口袋的大小,並縫合在一起。真是不懂你的想法,她在嘴裏不斷嘟囔。你不需要做這種令人費解的事情,一下子也能成為紅牌的。

「學習很有趣。可是這本書的內容很舞趣。」

艾佛利一麵翻著床單做成的書,一麵看著我。

「……哪裏無趣?」

「看狗啦貓啦一點也不有趣,又沒有幫助。因為是已經知道的事情。」

「文字與語言是不一樣的。語言稱為文章,變成文章之後語言才開始有了生命。裏麵指的不是天使,而是指她是宛如天使般的少女。你懂數字嗎?」

「我懂。因為房間有編號。可是這個記號不單隻是這樣吧。」

「坐下吧。」

艾佛利的聲音柔和。

我感到遲疑。艾佛利的聲音與傑卡斯、老鼠男以及其他男人一樣,不會令人感到厭惡。

我受到男人的百般崇敬,溫蒂曾經這麼說過,瑪莉也是,她說像我一定會是女王。雖然沒有接過客人是不會懂的。

不對。因為他不是我的客人。

「我想要看得懂。」

我說道。我想了解所有事物。

艾佛利教我認識數字,我感到有些緊張。

他牢牢地盯著我。點了點頭。他為什麼會特地為我抽出時間教我認識數字。卻不求任何回報呢?

聽了我說的話,艾佛利感到敬佩並露出一笑。我常感覺得男人的笑容比女人的還要動人。甚至想要一直看著他的笑容。

艾佛利在那天告別時又借了我好幾本書。這次的書似乎稍微艱深一點。也有印著建築物的圖畫。不知是在介紹什麼地方的書。我再次暗自決定在下次見麵之前要看懂這些書。

『瑪莉亞』經常會訂製禮服。並沒有規定固定的日子,應該是照傑卡斯的心情而定。

每次裁縫師上門的時候總會造成大騷動。平常在中午才起床的姊姊們會特地早起,忙著挑選漂亮的布料搭在身上,或是換上新的內衣褲。我也會被叫出去。必須替接踵而至的裁縫師送上夾著肉的麵包。

當第一批人離開餐廳,我發現有一個小孩獨自坐在原位。小孩——似乎曾在哪裏看到過。想了一下,原來她就是那時的辮子女孩。

我大感驚訝。雖然隻有在那次與她見過麵,我還一直以為是傑卡斯帶她回來,但又嫌她姿色不佳,所以將她趕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