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1 / 3)

張淑文趕到家中,已經累得動都不想動了,她將一包包的小菜往廚房裏一擱,倒在沙發裏,歎了口氣,看看鍾,差不多是六點鍾了。

她脫了鞋,拿起報紙,心亂得很,又放下報紙。

她走到浴室去想洗個臉,一眼瞥見小磁磚地板已經髒得不像話,早該洗刷了。

她心裏更煩,哪兒有空做這些呢?小兒子還在托兒所裏,七點之前得把他領回來,換句話說,在這一個鍾頭裏,她得把飯菜弄好,地方收拾幹淨,洗回澡……

淑文閉上了眼睛,她隻想休息,或者索性躺在地上,一眠不起,也是好事。

每天早上七點半,她便得起床,趕到學校,是八點半,一連七八節課,教得聲嘶力啞,回到家裏,還得像老媽子那樣的做。

劉堅明,她那個丈夫,生下來便是老爺胚子,淑文氣鼓鼓的想:多少男人,在外頭賺得盈千盈萬,回家來還是陪老婆散心,逗老婆開心。偏偏堅明便不是這個樣子,他回來一到家便是把上衣襯衫一脫,拖上拖鞋,一天的工作算是完了,將電視機扭得震天價響,死了人也不理,就是等吃飯。

吃完飯便翻報紙,溜來溜去,與兒子玩玩,簡直是享清福一樣,淑文又得滿頭大汗的料理兒子,服侍兒子睡黨,洗碗、洗衣服。

淑文覺得自己簡直是奴婢不如,奴婢不過是奴婢,又不必做太太裝場麵,也不必從九點鍾裝到五點鍾,一本正此為人師表,淑文仰頭歎了一口氣。

她麻木的掃地,將沙發墊子放好,四周揩抹了一遍。小明昨夜吃過餅幹,餅幹碎弄得一地都是。

淑文的汗直掉下來,這樣熟的天氣,她想想多少太太奶奶正在冷氣間裏搓麻將,她卻在做苦工。

淑文一狠心,趕到廚房,起勁的弄了起來。她切菜、煮飯、燒水,把冰箱裏的冷開水空瓶子拿出來,衝滿了,為自己調一杯果汁,一口氣喝光,總算有點清涼的感覺。

不到二十分鍾,小菜已經可以下鍋了。

淑文利用這個空檔,刷了浴室、廚房,攪得氣喘起來。

不少人羨慕她結婚生子以後,身裁還那麼苗條,淑文自己卻曉得,這大概是運動的結果。

她在三十分鍾內把什麼都弄得井井有條,靠在廚房門看了一看,倒有點驕傲的感覺。

淑文抹了抹汗,剛想放水洗個澡,卻聽見鎖匙開門聲。

是堅明回來了?她想。

淑文連忙去開了門,皺著眉頭。

門外果然是堅明,他倒是一臉笑容,手中拿著一籃橘子,“淑文!”他喜衝衝的叫:“我今天早了!”

“是,是早了一點。”淑文的臉放鬆了。

“怎麼?累了吧?”他走進屋子,鬆著領帶。

“沒有。”淑文聲音輕輕的。

他探頭進廁所,脫下了鞋子。

淑文又急急的道:“堅明,剛洗過地板,小心別弄髒了。”

堅明笑了笑,依舊像個孩子。

淑文心裏有點慚愧,她心裏是這麼的抱怨堅明,堅明卻一點也沒有察覺到。

“堅明,”淑文稅:“我去把小明領回來,他就該吃飯了,你坐一會兒,看看報紙。”

堅明洗著臉,“哦,讓我去吧,你也夠累了,你坐一會好了。”他出來,又穿上鞋子。

“你小心點。”淑文叮囑道:“別跑得太快。”

“知道了。”堅明笑道:“你老是擔心,小心把自己給擔心老了。”他開門走了。

小明就托在樓下的托兒所裏,跑幾層樓梯,就可以到的。

淑文鬆了一口氣。她告訴自己:堅明並不如想像中的壞,她又回到了廚房。

淑文匆匆忙忙的炒了兩個菜,便擺好了桌子,她坐著息了一會兒,還是不見堅明回來。

淑文思疑起來,到那兒去了呢?已經一刻鍾了,一刻鍾功夫,說什麼都夠時間了吧?堅明就是這個樣子,老是不清不楚的。

正當她不開心的時候,堅明又笑嘻嘻的回來了,手中抱著的正是小明,胸前小襯衫上一大片雪糕漬。

“去了這麼久?”淑文問。

“買點東西給他吃,也給你帶了一點來。”堅明向她遞過去一包東西。

“什麼?”淑文問。

“冰條。”堅明道。

“唉,這麼大熱天還吃這種不衛生的東西。”淑文伸手接過了小明。

“媽媽。”小明大聲嚷著。

“你看你,髒得那個樣子,一天洗十多趟,還是弄不幹淨!”淑文扭著房子的臉頰。

小明才二歲半,對母親的話似懂非懂,還是笑著。

淑文把他放下來,讓他自己奔到沙發上去坐著。

“吃飯了。”淑文說:“你喂小明?”

“好,讓我來。”堅明道。

“你給他吃雪糕吃飽了,他還想吃飯?”淑文輕輕的抱怨。

小明總算還乖,半碗飯一忽見就吃光了。

“洗澡。”淑文放下碗。

“淑文,你休息一會吧,”堅明道:“我看你實在是太緊張了,鬆弛一下,好不好?”

“鬆什麼?”淑文的火氣來了,“我要是鬆著,菜還都在市場裏,廁所像地獄一樣,你倒會講風涼話。”

堅明看妻子一眼,有點悶悶的,不敢作聲。

“我洗碗吧。”他說。

“你洗得不幹淨!”淑文。

“讓我試試好不好?”堅明還是好聲好氣的。

“算了,你與小明下樓去玩吧,讓我一個做好了”。

堅明沒法子,拿起小明的腳踏車,下樓去了。

淑文搖搖頭,繼續她一天的工作,等她把衣服晾出去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淑文覺得無比的疲乏,她躺在床上,竟然睡著了。

她也不知道是幾時醒來的,反正抬眼一看,小明躺在她身邊,堅明替她改簿子。

“好睡。”堅明笑問:“喝杯茶嗎?”

“不用了,”淑文撐起身子,“怎麼攪的?胡裏胡塗了。”

“淑文,你去洗個澡,繼續睡吧。”

“小明呢?”淑文問。

“我與他都洗過了。”堅明答。

淑文苦笑,嘲弄地說:“淑文淑文,不淑不文。”

堅明看她一眼,溫和地說:“名不符實.自古皆然。”

淑文啼笑皆非,“我自嘲可以,你揶揄我就不行。”

“說正經的,淑文,你心浮氣燥都不止一朝一夕了。”

“更年期就是這個樣子。”

“還差三十年呢。”

“直覺得累,人一疲倦,什麼耐性都沒有。”

“能不能辭工?家庭欠缺溫暖呢,天天下班,就聽見一個女督軍在叱喝。”

淑文有點抱歉,她歎了口氣。“可是你算算我們家中的開銷呀!怎麼夠?總而言之,維持得下去,已經算是心滿意足了,我們生活雖不豪華,但也是一樣不缺的,辛苦點也無所謂,別提了,讓我睡一覺,明天心情自然會好。”

“你老是這樣說,這一年來足足瘦了十多廿磅,你媽老是覺得我虐待你。”

“說也隻好讓人家說去,我辭了工,養胖了想再複工,也是難的。”

“這樣吧,把小明送到媽家去住二個月,你清靜點。”

“這倒是真的。”淑文看堅明一眼,“反正要放暑假了,雖然還是天天得回去替學生義務補習,但時間畢竟短點,就這麼吧。”

“那間津貼學校,也真是天晚得。”堅明不滿。

“你那家廣告公司呢?也不見得出色呀,做了三年整,一個子兒也不加,出薪水又不準,二號三號都還沒拿到錢。反正找口飯吃,是太難了。”淑文道。

“淑文,你什麼都好,卻是脾氣暴戾點。“堅明笑了。

“有什麼辦法?你跟你媽說去,說小明去住二個月,看她肯不肯,一個月照給一百五好了,隻要別給小明吃亂七八糟的東西,一天洗兩個澡,不知道行不行。”

“行的,當然行的。”堅明安慰著她。

“唉,真累。”她又睡好了。

“淑文,你還是很漂亮呢。”堅明微笑著看她,“記得當初,追求你的人可真不少。記得唐初正嗎?我們叫他糖醋浸的那個,他是很厲害的,我好不容易擊倒了他娶了你。”

淑文本來已經要睡著了,一聽堅明舊事重提,不禁怔住了。唐初正?一切好像做夢似的,快得驚人。淑文呆呆的想:她還做過少女?被男人爭奪過?不能置信,她苦笑一下,淑文覺得生活實在把她磨折慘了。

“我漂亮?”淑文喃喃的反問。

真是,忙得連照鏡子的工夫都沒有了。

現在她的身份是人家的老婆,兒子的娘,還是別想得那麼多了,免得起感觸。

結婚的那年是二十歲,生小明是廿一歲,今年也不過才廿四歲而已,淑文想:還算是少女階級呢,人家大學剛畢業,才開始交男朋友,她卻已經老了。

堅明與那個唐初正都是她大哥的同學,家裏的人都比較喜歡唐初正,但是淑文都選了堅明,她喜歡堅明的孩子氣,憨相,她覺得男人要有孩子氣才好玩,而唐初正則太少年老成了。

淑文很快的與堅明結了婚,聽說唐初正也很快到外國去了,是不是為淑文而失意而去的,誰也不知道,但是大家都那麼猜。

四年來,淑文差不多已經把這個人給忘得一幹二淨。

她與堅明的環境,一直不太好,堅明的薪水,永遠隻在一千元左右,他們有了孩子,又必需獨住一層樓,淑文也不慣與人夾居,開銷是頗大的,兩份薪水加在一起,也不過是僅僅夠用。

淑文想了一陣子,於是便睡著了。

第二天,他倆都是被鬧鍾鬧醒的,小明坐在小床裏,在啃腳趾頭。

淑文一睜開眼睛,便心疼,連忙抱起小明,開了冰箱,拿出調好的奶粉,衝熱水,給他喝了一杯,然後便自己打扮停當。

堅明總要比她慢一步。淑文看著他那種懶懶的樣子,隔夜火氣又上升了。

再加堅明不識相,說了一句:“唉,腰酸背疼的,不知道為什麼!”

淑文冷笑一聲,“哼,大老爺身體自然是複雜一點的,我們奴才,就不會有這種煩惱。”

堅明一聽,也很不高興,於是進浴室去了。

淑文又整好了床鋪,將換下的睡衣拿到浴缸裏浸好。

做不完的家事!

淑文怔怔的想。為什麼要結婚呢?好好的小姐不做,跑來做婢仆,又沒得著任何人的一聲道謝,做得辛苦,不過是為了這一家,值不值得?

淑文拿起皮包,“我先走了,你把小明送到托兒所去吧。”

堅明的家境不好,父親早死,隻有個六十歲的母親,常嘮嘮叨叨的要錢,堅明的錢塞過去,自己家中不夠用,又得叫淑文去想辦法,真氣炸了淑文。

如今把兒子送過去暫住,也是逼不得己,淑文心中越來越重壓。她決定罷工一天,今天可不弄菜煮飯了,機器都要休息,何況是人?!

她馬馬虎虎的講完六節課,馬馬虎虎地改了簿子,回到家裏,什麼也不理,踢掉鞋子,便躺在沙發裏,一肚子是氣,怨得不得了。

這個時候,可以睡,她又不睡了,隻是走來走去的。

閑了一會兒,電話鈴響了起來。

淑文不起勁的拿起話筒,“喂?”

“請問張小姐在不在?”那邊問。

淑文一怔,才憶起她便是張小姐。

“是找張淑文小姐。”一個男人的聲音說。

“我是。哪一位?”她猜大概是冰箱公司來追分期付款了。

“你就是淑文?你的聲音變沉了,你永遠猜不到我是誰的。”那邊的人在笑,‘我是唐初正,現在在飛機場。“

“啃,是你?”淑文驚異得話都出不了口,“你怎麼回來了?”昨天晚上才提過他,沒想到就回來了。

“排開眾人,打電話到你家去,你媽告訴我你住的地方,電話,我便打來了。”唐初正在那邊爽朗的說。

“好久沒見了。”淑文由衷地說。

“淑文,你還是老樣子吧?”

“我?”淑文很不願意的說:“我兒子已經二歲半了,你說我好不好?”

“堅明跟寶寶都好吧?”他問。

“幫謝你,都好。”淑文有點感激。

“淑文,這裏有一班朋友在,都是接我風的,現在催我走,車子在等我呢,我今天晚上,回酒店裏再打電話給你好不好?真對不起。”

“沒關係。”淑文說。

那邊的電話掛斷了,淑文拿著聽筒,呆了好一會。唐初正。他回來了。學成歸來了。他才到飛機場,便打了電話來,是什麼意思呢?

是不是還沒忘記張淑文?

淑文有點興奮,跑到大衣櫃前麵,拉開穿衣鏡照了照自己。除了臉上略泛汗光,有點倦容外,淑文覺得自己並沒有怎麼的變。

換句話說,她還是很漂亮。隻要略略打扮一下,馬上可以恢複以前的樣子。淑文問自己:為什麼不好好的整理一下呢?

正當她對著鏡子照得起勁的時候,劉堅明回來了。

他並沒有聽見淑文弄飯的聲音,跑到廚房去一看,廚房是空的,他發覺妻子在睡房裏。

“淑文。”他叫她。

淑文嚇了一跳,隨即問道:“什麼事?”

“你不舒服嗎?”堅明放下了公事包。

“一定要做到病了,才可以休息?”

“淑文,”堅明笑,“你又來了。”

淑文不去答他,隻是坐在床上怔怔的想。日常的工作的確太無聊了,太苦悶了,她連抬手的氣力都沒有。她在等放假,但是家裏麵又幾時可以放假?

“小明呢?要不要今天晚上就把他送過去?”

淑文索性躺在床上,也不出聲。

她在想:唐初正說今晚打電話來,不知道有什麼事?他會說些什麼?

他說有一大班朋友與他去晚飯,淑文希望她也是其中一份子,四年來天天弄飯,滿手油膩,真是沒有味道。

淑文下意識的摸了摸雙手,的確是粗糙了。

堅明見她呆呆的,不知在想些什麼,也覺得無聊。

“我去抱小明回來,我們出去吃飯。”他去了。

淑文聽見他開門的聲音,方才一驚而起,但是她隻想了一想,便又躺下來.她實在是很疲倦。

不一會,堅明回來了,小明照例又是髒得不像話,淑文隻看了兒子一眼,也不響。

“淑文,去吃飯吧,大家肚子都餓了!”堅明有點不耐煩。

“我不餓,你與小明去吧。”

“淑文,這是什麼回事呢?”堅明皺著眉頭,“有什麼不滿,盡管說出來,我知道我是窮,害你吃苦,可是當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也曾警告過你,你自己情願的。”

聽了他這些話,淑文瞪起了雙眼,給堅明這麼一說,倒反而是她不對了。

“老夫老妻,淑文,將就一點吧,來,你換件衣服,我替小明去洗個澡,我們出去玩玩,看場電影。”

淑文依然不想動。

“來,對媽媽說句好話,”堅明把兒子拖過來。

小明含糊的說:“媽媽……去街。”

淑文的心軟了下來,“真是,二歲多了,話還是說不齊。”

“好了好了,媽媽開心了。”堅明抹了抹汗。

“我替他洗罷,你坐一會兒,趕來趕去的。”淑文說。

“就是呀,誰也沒享福,淑文,隻要你高興,我便有氣力,小明也快活──”

“夠了。”淑文苦笑一下,“算我脾氣不好。”

她替小明洗澡,換上了紅色的小毛巾衫,替他梳好了長長的頭發,抱他出浴室。

堅明放下報紙,“好漂亮的孩子,是誰?唔?”

小明聽了,知道是稱讚他,居然指指自己的胸口,堅明大笑起來。

“乖兒子!”他嚷:“真不愧是我兒子。”

淑文見他樂成那個樣子,精神也略覺好了一點,她選了一件許久沒穿的絲旗袍,旗袍腰身略顯得窄了點,但是花色並不大舊。

堅明一見,便說:“來,漂亮媽媽與漂亮兒子,一塊兒去吧。”他挽著妻子的手臂。

淑文看他一眼。這家其實是夠好了,淑文希望自己可以安份守己一點,正如堅明所說,他也沒享福呢。兩夫妻,似乎是應該大家出力的。

淑文很矛盾,一時又厭倦這種乏味的生活,一時又責備自己,不該有這種想法。

堅明選了一家小小的潮州菜館,一家三口,唏哩嘩啦的大嚼一頓,才吃了十塊錢。小明喝著汽水,手舞足蹈,淑文有點安慰。

她感喟道:“要是常常可以這樣,就好了。”

“常這樣?那也很容易。”堅明說:“其實我們倆的薪水,加在一起,實在不算少了。”

“可是額外的支出可不少呢!”淑文說:

“像你媽那樣,一個月也至少給她一、二百,哪裏吃得消?你姊姊也真是,完全逃避責任。”

“淑文,要是你不耐煩在家煮,我們就出來吃好了,貴一點也無所謂。”堅明說。

“好吧。”淑文歎口氣。

“何必這樣悲觀呢?淑文,你以前並不是這樣的,我們家比起許多人,是相當美滿的,隻不過你工作過勞一點,下星期開始,你可以休息了。”

給堅明一說,淑文又看到了希望,她開始覺得一切的憂慮、不滿,都是多餘的。

他們在飯後,又到遊樂場去逛了一會兒,就這樣過了一個晚上。

淑文對生活的要求,一向要比堅明高,堅明滿足的,淑文卻感到缺乏,衣食住行都勉強過得去,不過是最低的水準,淑文除了這些,還希望有一點享受。

淑文的家境不錯,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子,父親又一直賺得到錢,難免嬌縱一點,一嫁到劉家,像是貶了值似的,這種情形一過四年,當然不高興。

堅明也了解到這一點,故此他對淑文是一直容忍的。

回到家裏,小明沒過一會便睡著了。

淑文剛脫了鞋子,電話鈴便響了。

唐初正!淑文跳了起來,一定是他!

她拿起聽筒,“喂?”

“淑文,你睡了沒有?”果然是唐初正。

“沒有。”淑文說:“我們也是剛回到家。”

“堅明在嗎?”他問。

“在。”淑文說。

“那好極了,你告訴堅明,我們後天一塊吃飯,我會再通知你們的,現在晚了,不打擾你們,替我問堅明好,再見。”唐初正一說完,又掛了電話,他好像非常忙的樣子。

“誰?”堅明問:“這麼晚還有電話來?”

“唐初正。”淑文說:“他回來了。”

“誰?”堅明一問:“他?”

“是。他說後天與我們一起吃飯。”淑文說。

“他為什麼不與我談談?我們有四五年不見了!”堅明很興奮。

“後天你們不是可以談個夠了嗎?”淑文說。

“你剛才好像沒有什麼驚奇的感覺。”堅明疑惑地道。

“他黃昏已經來過電話了,那時他還在飛機場。”

“哦,原來如此,你應該早點提起。”

“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現在你不是知道了?”

“唐初正是我的老朋友。”堅明笑道:“我們昨天才談起過他,這些年來,他一隻字也沒有寄給我們,但是一回來,卻又跟我們聊絡上了。”

“看你,好像很開心似的。”

“當然,”堅明說:“我們的朋友又不多。”

“堅明,說正經的,明天我們就把小明送到你媽那兒去住幾天吧。”淑文說。

“為什麼又急了起來?”堅明問。

“沒有什麼,我想耳根清靜點,小明越來越煩,我又沒有足夠的時間打理他。”淑文隨便想了幾個理由。

“好吧,我明天下班便把他帶過去。”

“唔,現在睡吧。”淑文說。

第二天淑文把家裏布置了一下,置了幾枝蔓花,插上了,倒也覺得香。淑文一向覺得家裏是不錯的了,簡單、潔淨,小小的單位,地板倒也是柚木的,但是一想到唐初正要來,不知怎麼的,就嫌這家不夠豪華了。

況且冰箱擱在客廳裏,也差勁得很,離大方太遠了。兩個房間又那麼小,家具也是粗貨。任何人一走進這屋子,便會知道主人不算怎麼富裕,過得去就是了。

淑文趁著一個空的下午,將小小的房子左看右看的,盡了她的力使這個家看上去更漂亮。她好像記起來了,唐初正家裏麵才好呢,他住九龍塘。

淑文奇怪為什麼好久以前,她沒注意到這一點。一切生活還過得去的少女,都不太重視物質,直到嫁了人,辛辛苦苦,不過維持得如此的時候,才會忽然想起來,如果當初……會有多好。

淑文這麼想著,但是她卻告訴自己,這是不對的,愛情當然要比物質重要得多。

淑文又記起唐宅牆內的紫藤花,牆外火紅的影樹,比起那種夠氣派的住宅,再豪華的大廈,也給嚇了下去,不要說是這一幢了。

淑文怔怔的,她把四年前的事全想起來了。

她像是又看到了唐家對她極好的老傭人,雪白的真絲唐裝衫褲,碧綠的翡翠戒子,唐家真有錢,而……而堅明卻太寒酸了。

假如她當初嫁了給唐初正,現在的小明怕專門有一個傭人帶他了吧?

淑文又警告自己,如果她嫁的是唐初正,根本不會生下小明,而是另外的一個孩子。這種想法都是不對的,既然已經是劉堅明太太了,就應該一輩子忍受下去。

堅明本人倒沒有什麼,隻是他那一門子窮親戚,拖大帶小,撩撥是非的,實在太煩太討厭了。

淑文無聊的站起來,放好了沙發座墊,這幾天她一直心思不屬,心中納悶,要特別找出一個使她不快樂的原因,又尋不出來。

總之每天都是這樣,上學、放學、改簿子、看小明、買菜、煮飯、洗衣服、掃地方。四年有差不多二千天了,每天都做這些無關重要的粗工作,真是神仙都會不耐項。

淑文又坐了下來。

她想,她並不介意廚房娘姨,帶孩子,隻是做了這些,就別叫她再去教書賺錢,人的精力畢竟是有限的,況且賺來的薪水,也全部貼補到家用裏去,根本沒花到多少。

這個年頭,做女人是越來越苦了。

氣人的是,劉家還以為她在享堅明的福,並不曉得她出錢又出力,已經熬了四年了。堅明呢,被他母親說上幾句,有時候也會擺出一付自經為是的樣子來……

這一切一切淑文都不願意想下去。

她的錯誤不是在嫁了堅明,堅明是好人。淑文不該早婚才是真的,她的心理與能力都未有足夠應付兩個人共同生活引起的煩惱,所以才引起了現在的怨氣衝天。

堅明聽淑文的話,把小明帶去給他母親照顧,祖母看見孫子,總是高興的,對媳婦好不好,又是另一回事。

小明去了以後,淑文心頭一陣鬆,那天晚上,她以為自己總可以好好的睡一覺了,不必心驚肉跳,分分鍾準備跳起來替小明蓋被,喂水的了。

堅明起初也顯得開心,他們在商量請唐初正吃飯的事。

堅明說:“應該由我們請客的,他那麼遠來,我們替他接風,也不枉朋友一場。”

“這一頓飯,要吃多少錢?”淑文問他。

“最多幾十塊錢。”堅明說。

“我沒有幾十塊錢。”

“我出好了。”堅明笑著拍拍胸口。

“哼,到了月尾,不夠又問我借,借了呢,也不見還。上次你母親生日,硬生生在我這裏借了一百塊去,哼。你老娘笑得眉開眼花,隻道兒子孝順,卻不料出錢可是我這個眼中釘媳婦!”

堅明尷尬了,“這……”

“不是我不夠大方,我老做這種笨事,有誰見我情了?你媽、你姊姊,還都嫌我不夠三跪九叩,三從四德呢!”淑文的臉色漸漸黯了下來。

“淑文,我們講請客的事,怎麼又拖到這裏來了呢?”

“不提你們還會以為我注定是瘟生,任你們欺侮也沒敢出半句聲!”

堅明有點不快。

“怎麼?講錯了?”淑文火氣大了起來,“我嫁給你,受過你們劉家什麼聘禮?!現在居然給我做規矩?動不動便板麵孔?別給麵色我看,我紅黃藍白黑都見過!”

“給麵色人看的是你!”堅明忍不住了。

“你想吵架?”淑文更加眼紅,“先把老婆養得舒服點,才發老爺脾氣未遲!”

堅明歎一口氣,回到房間去了。

淑文想想沒意思,忽然哭起來。

別的男人看見女人哭,總會安慰幾句,哄哄老婆,小事也就化無了。但是堅明卻很特別,他每次看見淑文哭,便是鐵青著臉,坐著抽煙,死人也不理。

淑文越來越心灰意冷。索性擦了一個臉,在沙發上睡了,堅明也不去理她。

本來好好的一個晚上,也就這樣給破壞了。

淑文第二天起來,堅明已經去了辦公,淑文看見自己眼睛腫腫,昨日的氣又未消,有什麼心情?於是一個電話打到學校去,也不去替學生補習了。

淑文越想越氣,真是自結婚以來,享受是一點也無的,生活都是次等的,苦吃了一籮,還惹得看堅明的麵色,想想不知道前生欠了劉家什麼,今世要這麼的償還。

正在這時候,淑文聽見電話鈴響了,她懶洋洋的拿起接聽。

“淑文?我今天下午五點鍾到你們家來怎麼樣?”唐初正一開口便說。

“唐,”淑文一直這麼叫他的,“你現在有空沒有?”

“現在?在整行李,怎麼?”

“沒什麼,我沒事在家,想出來走走,不知道你方便不方便?”淑文輕聲的說。

“淑文,你跟我還講這種客氣話?現在是十點半,我十二點來接你好了,我請吃午飯。”

淑文感激的道:“唐,你還是老樣子。”

“見了麵再說吧,你那兒是九樓吧?你媽說的。”

“是的,中午見。”淑文掛上電話。

她心頭一陣痛快,好像已經對堅明報複了。

她還有一個半鍾頭打扮自己。淑文連忙放熱水洗澡,用肥皂好好的擦了一遍,已覺得輕鬆了不少。

抹幹身體她搽了點香水,在鏡子裏看著,眼睛還是腫,隻好刻意的化妝了一下,敷好一層薄粉,淑文自覺美了不少。淑文平時趕得匆忙,是不化妝的。

她挑了一件出外穿的裙子,花色鮮豔,更覺得自己青春了不少,看看時間,還有大半個鍾頭,淑文又拿出皮鞋,細細的抹幹淨了,在鏡子裏左顧右盼的,滿意了,才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等唐初正來。

四年不見了,她想,不知道唐初正變了沒有?

以前他有一張四四方方的臉,笑起來薄薄的唇,對一個男人來講,他是夠標準的,現在有沒有胖、瘦?還是更成熟了?

淑文拿著報紙,怔怔的發呆。

忽然之同,門鈴響了起來,淑文跳起來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正是唐初正,還是一張四方臉,麵色又黑又健康,他笑著,牙齒是雪白的。

“淑文!”他熱誠地叫:“這是你,對不對?淑文,你更漂亮了!”

淑文看看他,“唐!四年了,你依然那麼滑頭!”

唐初正笑著,一步踏進淑文的客廳,抓住了淑文的肩膀,將她輕輕地搖了兩搖。

“淑文,我真高興,終於又見到你了。”他說。

“是嗎?”淑文問:“為什麼不寫信?”

“信有什麼用?”唐初正攤攤手,“我從來不相信寫信,你問我媽好了,連我家裏也不去信。”

淑文笑一笑,“這筆債慢慢算。你請坐。”

“不要客氣了。”唐初正坐在他們家的小沙發上,打量了客廳一下。

“你要喝什麼?茶還是汽水?”淑文問他。

“什麼都不要,淑文,你這裏真整潔。”唐初正轉過身來看她。

“謝謝你。”淑文倒給他一杯茶。

“咦,你孩子呢?”唐初正問她,“我想看看他。”

“到他祖母家去了。”淑文坐下來。

“啊,你不帶他?”唐初正詫異的問。

“本來是寄在托兒所裏的──我要工作。”淑文低低的說。

“什麼工作?”唐初正問得很多。

“教書。”

“你一直是討厭教書的。”唐初正看著她。

“這份工作比較單純點。”淑文說。

“可是也非常辛苦。”唐初正接上去說。

“那自然,工作全不辛苦嗎?”淑文反問。

“淑文,你成熟了。”他說。

淑文心裏想:是的,我知道世道艱難了。

唐初正又問:“堅明呢?上班去了?”

“是的。”

“淑文,我一直想見你,見到了你,真覺得安慰,沒想到一個蹦蹦跳跳的女孩子,居然也做母親了,”他歎一口氣──“就是我,還是老樣子。”

淑文注意著他,唐初正在這麼大熱天還穿著整套西裝,那種料子一看就知道很名貴,是淺黃色的麻,一條淡藍的領帶,配得極是得宜。

唐初正一直穿得考究、時髦,他家裏有錢,自然可以盡量打扮。

淑文在看唐初正,唐初正也在看她,兩人的目光接觸了,使淑文有點不好意思。

“你這次回來,”她找話題說:“不打算再去了吧?”

“不了,得找份工作做,請堅明幫幫忙。”他道。

淑文不快,“你這是諷刺嗎?要堅明介紹?你自己隨便往哪個叔伯的公司去一鑽,都可以了。”

“淑文,你的脾氣還那麼壞。”他笑道。

淑文不響。

“淑文,別生我氣,我剛到的呢。”

淑文又笑笑。

“我們吃午飯去吧。好不好?”唐初正問。

淑文點點頭,她站起來關窗門,怕下雨,水會沾濕了地板。

唐初正看著,“你真能幹,我有時候真羨慕堅明。”

“你還用羨慕他?出外四年,女朋友交了不少吧?”

“沒有一個看得上眼的。”他聳聳肩。

“你眼界太高了。”淑文與他出門,鎖好了兩重鎖。

“不瞞你說,在外頭的女孩子,不是醜得驚人,便是有幾分姿色,便亂交黃毛藍眼睛的男朋友,我看也看得心寒了。”

“哼,說得那麼浮滑。”淑文白他一眼。

“不相信?”他笑,“像這種漂亮的女孩子,早就給人家死追追得去做太太了,還有空去讀大學?”

“我們這種,沒有這種福氣到外國去優哉悠哉是真的!”

電梯來了,他倆踏進去。

“淑文,也許你是說得對,我眼界是高了一點。”

淑文笑了一笑。

唐初正看著她,有點呆呆的。

淑文推開電梯門。

“怎麼樣?”她問:“叫車子?”

“我有車子,就在那邊。”唐初正連忙道。

“啊。”淑文看他一眼,“有車子的確是方便得多的。”

唐初正替她拉開了車門,那是一部小小的房車。

“是爸的車子,”唐初正說。

“載我到哪兒去?”淑文問。

“希望我還記得路,帶淑文吃飯,當然是上等飯店。”

“別說笑了。”淑文說。

唐初正選的飯店,果然是一流的。淑文沒踏進這種餐廳,已經有好久了,差不多自結婚以後,就沒來過。也不是說來不起,不過省一點總是好的,一頓飯花這許多錢,犯不著,況且這會超出他們家用的預算。

淑文的虛榮心並不比一般人重,但是現在總也有點快樂的感覺,她又一向愛吃法國菜。

侍者招呼他們坐下,唐初正熟練的拿起餐牌。

“要吃點什麼?”

“我先要一杯橘子汁。”淑文說。

“好吧,我喝啤酒,我們先談談,有的是時間。”他笑道。

淑文問他:“你有事情要做的吧?把你拖出來,真不好意思。”

唐初正又笑了,他的嘴唇薄得有點輕佻。

“我有空,淑文,我有空。”他說:“堅明呢?他很忙?”

淑文閃了閃睫毛,“是的,他很忙,我也很忙。”

唐初正揚了揚眉,“一會兒你打電話給堅明,請他出來,我們再一塊晚飯。”

“你可以陪我們一整天?”淑文問。

“當然,我們一直是老朋友,這次回來,還不敘敘,要等幾時?”他說得很自然。

淑文看他一眼,發覺他還是在看她。

“你看什麼?”淑文笑問。

“看你。淑文,不見你這麼久,你比起以前,還要美了許多。”

“胡說,嚼舌頭。”淑文不以為然。

“你小時候,難免做作一點,現在風韻增加了,人也變得更自然,皮膚還那麼細膩。”

“你這話說得象色狼,我就是最不喜歡你這一點。”淑文白他一眼。

“難道堅明沒說過這種話?”唐初正笑問:“不會吧?除非他是瞎子。”

淑文有點怔怔的,堅明可沒說過這種細膩的讚美話。淑文心中起了一種微妙的感覺。

“淑文,我們吃東西吧。”

“好。”

唐初正替她叫了非常豐富的食物,淑文吃得很爽快,但是她老是心思不屬的,想得很多。

她希望堅明的薪水可以豐富,這樣他們就可以比較空閑,也可以享受享受生活。

她想最好堅明家的環境可以好一點,那麼負擔也就輕了不少。

唐初正問她,“在想什麼?心事重重的。”

“我想我大概有點累。”

“那麼休息一會兒。”他微笑,“喝一杯水。”

淑文感激他的體貼入微,笑了一笑。她忽然發覺被人體貼,原來是這麼甜蜜的一回事。

“我喜歡看你吃東西的表情,像個孩子,你一直吃得很多,不做作不矜持,就像個孩子。”唐初正在一旁低低的說。

“是嗎?那就常常請我吃飯吧。”淑文笑。

“對了,我差點忘了,淑文,我帶了一點東西給你。”

“禮物?”淑文驚喜的問。

“談不上什麼。”唐初正笑。

“還要送來西給我呢,客氣得那個樣子。”淑文又想推辭,“不用了吧?”她客氣了一下。

“帶都帶來了,你看看喜不喜歡。”唐初正自外套口袋裏取出一個小盒子。

“現在拆?”淑文問。

“好,你就現在看好了。”他還是笑。

淑文拆開來,打開盒子,是一隻紅寶石的金胸針,做成一隻小狗的樣子。

她笑起來,“把我當孩子了,這麼名貴的東西,真虧你送我的。”她看著他,有一種溫暖的感覺。

“其實這裏也有得賣。”唐初正說:“不過我總得送你一點東西。我記得你愛穿套頭毛衣,別一隻這樣的胸針,會顯得活潑點。”

“謝謝你。”淑文說:“謝謝你。”她小心的將盒子放進皮包裏,看著唐初正。

“離開了這麼些年,地方也變了不少,我們要不要去走走……”唐初正問。

“你想到哪兒去走?唐,今天晚L,我們請你吃晚飯,請你別再客氣。”

“好,我答應你好了。”唐初正叫侍者來付了賬。

“我們在街上逛逛吧,你有什麼目的地沒有?”淑文問。

“沒有,我隻是想看看。”唐初正說:“今天我有空,我喜歡跟你們在一起,免得與那些叔伯親戚敷衍。”

他們倆沿著大馬路走,唐初正一邊走一邊說,淑文聽著他談笑風生,心頭寬了不少,漸漸把昨夜與堅明的衝突給忘記了。

蕩蕩一會兒,淑文問:“幾點鍾了?”

“三點半,”他看她一眼,“怎麼樣?要打電話給堅明?”他看穿了她的心事。

淑文點點頭,臉上紅了一陣子。

“口渴了,吃茶去如何?”唐初正問。

淑文想一想,反正出來了,多花點錢也是無所謂的,於是便說好。

“我們到茶廳去打電話吧!來!”唐初正笑著把淑文拖進去。“好了,你打電話,我先到那邊去坐下。”

淑文看他一眼,撥了號碼,“喂?”

“喂。”那邊正是堅明。

“我是淑文。”她說:“你怎麼?工作忙嗎?”

堅明沉默了一會,“不忙,怎麼?你不生我氣啦?”

“別提了。你幾點鍾下班?”

“要出去嗎?”

“不,我與唐初正在這裏茶廳喝茶,你早點下班,可不可以?”淑文問。

“最快也要半個鍾頭可以趕到。”他問:“唐怎麼會碰到你的?他不是說晚上才去找我們嗎?”

“後來……後來他說有空,便早點出來了。”淑文說。她把茶廳的地址講給堅明聽。

“你們等我一等,我把東西整好了以後,馬上會來的。”

“快一點啊。”淑文叮囑他。

“曉得了,一會兒見。”他掛了電話。

淑文走到唐初正的位置上坐下。

“打通了?”

淑文點點頭。

“替你叫了一杯凍茶。”他說。

淑文看著玻璃窗外的行人,“這茶廳真別致,一排都是玻璃的。”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