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2 / 3)

“日子過得真快。”唐初正歎口氣,他的臉正經起來。

“你還歎息什麼?學成歸國,等著享福。”淑文說。

“還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他說。

淑文覺得他好笑,“你這個人,唉,身在福中不知福。”

唐初正凝視著她,“我這一份寂寞,你是不會了解的。”

淑文扮個鬼臉,“你們這些人,真是!”

“淑文,告訴我,這幾年,你快活吧?年紀輕輕,連兒子都有了。”

淑文沒料到他會這麼問,淑文自覺她自己過得並不太快活,於是呆了呆,說道:“還好。”

“真羨慕你們。我媽才說:你幾時結婚?人家的兒子都那麼大了。”唐初正學著他母親的話。

淑文笑著聽。

“我媽見了我,隻有一句話:你幾時結婚?我催也給她催死了。現在想想,倒也是真的,如果已經結了婚,何必這麼苦?流浪在外頭四年,才得一張文憑,吃沒好吃,穿沒好穿,

唉。”

“那個女孩子嫁了你,倒是好福氣的,”淑文笑嘻嘻的說:“現成好做少奶奶。”

“什麼少奶奶?你還不是一樣?”唐初正問。

“我們?我們算什麼?我每天要上班回家得做家事,還有零零碎碎的無數煩事,嘿!”

“可是煩有煩的樂趣,不是嗎?”

“有個鬼!”淑文笑道:“兒子每天吵得天塌似的,我跳樓還來不及呢!”

唐初正也笑,“淑文,你是更加有趣了。”

“我?”淑文扁扁嘴,“今天你整天在讚美我,我倒真是心花怒放了。”

“你嘴巴越來越叫人吃不消,淑文,我服了你啦。”

淑文開懷了,昨夜的烏煙瘴氣一掃而空。

“噯,你看,這不是堅明嗎?”唐初正向玻璃外一指。

淑文抬頭一看,可不正是堅明!穿著件短袖襯衫,匆匆忙忙的,但是還顯得精神,淑文放下了心。

堅明推門進來,唐初正已經先站起來了,“堅明!”

堅明也吃吃的笑了起來,一把拉住了唐初正。

“唐!你一點也沒有變!”

“可不是,我也一眼就把你認出來了。”

淑文的慚愧心又悠然而起,她自己實在是太骨頭輕了,與唐初正出來了這麼久,而堅明卻一點也不生氣,他永遠是沒機心的。

“坐坐!”唐初正說。

“不用客氣了,應該我們是主人才好!”堅明笑道。

堅明不住地拍著唐初正的肩膀,“好家夥,你終於回來了。”

“可不是?”唐初正笑。

“喂!你們坐下來好不好?”淑文說:“瞧,大家都在盯著你們看了。”

堅明擁著唐初正嘻嘻哈哈的坐下來。

“這一頓晚飯我們請客。”淑文聲明。

唐初正不以為然,“剛才講好的,由我請。”

“幾時講的?”淑文不服氣,“真是!”

唐初正笑,“誰跟你們女人婆婆媽媽的?太無聊了。”

“你自己答應好的,我們不愛白沾便宜,”淑文笑,“你再強詞奪理,我們這就回家去!”

“好好好,怕了你啦,隨便怎麼樣都可以!”唐初正笑道,“讓我先好好的把堅明看一遍再講。”

堅明又笑了起來,他像是忘了昨夜不愉快的事。

淑文也忘了。

一頓晚飯,花了四十五塊錢,淑文覺得很值得。回到家裏,她居然哼著小調。可是她也故意不與堅明搭訕。

堅明也曉得她心思,他覺得要淑文滿意,最好還是不出聲,但是淑文正等著他出聲,奚落他兩句,她也就沒事了。堅明就是在這種小地方出了錯。

直至他上床睡了,還是未發一言,他怕講了又錯,多講多錯。

淑文呢,反而以為他依然擺架子,等妻子先出聲,也自有點發悶,於是擁枕而眠,一於少理。

兩夫妻間的冷戰並無解除。

淑文一清早起來,發覺小明不在,確是使整間屋子一片清靜,她去補了課,又不需要弄飯,自己中午開了一罐湯作午餐,把去年買的剩餘乳膠漆拿出來,想把小明弄汙的牆再掃一掃。

她想做很久了,隻是提不起勁來。

正當她把手弄髒了的時候,門鈴響了。

淑文連忙隻好放下一切,跑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是唐初正。

“喲!又是你!”淑文驚喜的道。

唐初正熟路的踏進門來,“‘又是你’!口氣好像很討厭我呢!這怎麼可以?”

“你怎麼曉得我在家?來也該先打個電話。”淑文說。

“像你這樣的標準太太,哈,當然在家。”他坐下了。

“喝什麼?”淑文問。

“咦,你在幹麼?漆牆壁?”他跳起來,“這種事你還自己做?你成了萬能太太了!”

淑文嘻嘻的笑,放下漆桶,“對不起,你等一會,我就快好的。”她說。

“沒關係,我替堅明、小明送禮物來了。”

“你又客氣!賣弄有錢,對不對?”淑文笑,“送什麼?”

“給堅明一隻很好的煙鬥,孩子一套電動火車。”

淑文看他,“都是在香港買的?”

“煙鬥不是。”他笑了。

“可是堅明並不抽煙鬥。”

“他喜歡煙鬥,我知道的。”唐初正說。

淑文回身看了他一眼。

“完工了?”

“嗯,幹了再漆一層,可是新舊兩色不太接,一看就看得出來。”淑文說。

“這房子是自己的?”他問道。

“租的。”淑文答。

“很可愛,很……很小巧。”他說。

“當然沒你家大。”淑文說:“你家那個小陽台,可以騎腳踏車。”

“淑文,上我家去怎麼樣?”他問。

“好呀,許多時間沒去了。”淑文笑。

“馬上就去。”唐初正說:“我的車子在下邊。”

淑文遲疑了一下,“我還得……洗衣服。”

“洗衣服?”唐初正幾乎不相信他的耳朵,“你沒有洗衣機?不會吧?”

“沒有,”淑文覺得他的語氣不很好聽,“我們這兒沒有什麼要洗的東西。”

“放一放不行嗎?”他央求。

“不,唐,今天沒空,真的,何況我還得做點零零碎碎的事,譬方說書架子太亂了,被單得換新的……。”

“那麼,”唐初正退而求其次,“我看著你做怎麼樣?”

“有什麼好看的?”

“我絕不騷擾你,我不會發出一點聲音,隻要你不趕我走。”唐初正說。

“聽你的話,好像真有人要趕你走似的。你喜歡耽在這間小屋子裏,你就不要走好了。”淑文笑道。

但是她不想讓唐初正看見她做傭人似的做,於是便陪著他聊天。虛榮心是每個女人都有的。這一個下午,便這樣的耽擱了。

唐初正的朋友一定很多,但是他仿佛沒有什麼地方好去,反而老在淑文那邊。偏偏淑文又放暑假,兒子又到祖母家去了,有空檔可以與他聊聊逛逛的,差不多天天與唐初正見麵。

淑文與唐初正在一起越久,越不滿現實生活。廚房裏的碗越積越高,沒有興趣洗,浴間的磁磚該擦已經一個星期了,她也眼開眼閉的。

甚至是對堅明,她也很冷淡。堅明說話,她便搭兩句,他不響,她也不出聲。

堅明一向不愛講話,屋子裏又沒有小明,兩口子的對白極少,除非加入了唐初正,才有點熱鬧。

唐初正最愛說的話是:“堅明,你不知道你有多幸運,我們當初都沒想到淑文能吃苦,能理家。”

淑文怕這話會得罪堅明。

有幾個丈夫愛聽別人說他妻子在吃苦呢?可是他又不便否認,他也不能否認,淑文畢竟沒有享福,他隻在眼色裏透露出幾分不滿。

一方麵淑文聽了這話,有點心酸,她想到當年做小姐,多麼逍遙自在,現在做家務且不要說它,堅明對她的感情,好像一日薄似一日,這才叫她受不了。

唐初正使他們的裂痕加深了。

唐初正也是識相的人,讚過淑文,當然也捧捧堅明,這樣轉眼間,他回來也已經有兩個星期了。

堅明下班回來,一進門便對淑文說:“媽叫我們回去一下。”

“回去?小明病了?”淑文一嚇,放下掃帚。

“沒有,回去看看小明。”堅明說。

“那麼緊張?既然沒事,有什麼好去的?路又遠。”

堅明白她一眼,“是自己兒子!已經有兩個星期沒看過他了!”他說得很硬。

“我要看他,自然會把他領回來。這話是誰叫你講的?你姊姊打過電話給你了?別否認,我什麼都知道,她們妒忌了?你媽才帶了小明十天,她們就難過死了?怎麼不叫她們也生個把兒子來瞧瞧?”

堅明是獨生子,他姐姐又盡生女孩子,所以淑文才會有這種話。

堅明不出聲,看樣子淑文是猜中了。

“哼!”淑文冷笑一聲,“告訴她們去,我叫你媽帶孩子,是付代價的,她們氣不過,付錢好了,我一個子兒也不出,依舊把兒子接回此地住,豈不更省錢?”

“算了算了!”

“算了?”淑文問:“你就會聽著些閑言閑語,回到家來,老婆也不認了,專門尋岔子!不是我講得難聽,娶了老婆,當母親是死的,跟老婆吃屁的男人也多著呢,不但天雷沒打死,還發了財,你學到他們一二成,你也享福了,沒叫你學個十足!”

淑文撐起腰,大罵四方,模樣也相當可怕。

堅明給淑文講得一言難發,隻好認輸。他習慣一聲不響的返入房內,這一次自然不會例外。

淑文覺得這樣的生活,不是吵便是鬧,太沒意思,她不好過,堅明當然也不會好過,但是堅明每一句話都觸動她的怒火,似乎沒有辦法可以不起衝突。

淑文在吵過之後,也再三警告自己,以後頂多不出聲,忍著一二成便算了。

淑文悶在家中,連唐初正來約他們,她也不高興出去,任憑他怎麼好,淑文想,自己總是已婚婦人,最好不要與他多見麵。

開心的時候,還可以找朋友聊聊,現在這種心情,往哪兒去都提不起勁。

人懶了起來,也是會懶慣的,淑文放了假好幾天,不但抽不出空暇來,反而似更忙,在家連家務也不想理。

堅明與她,也好幾天不瞅不睬。

他們兩夫妻不去找唐初正,唐初正卻老上門來找他們。

他來的時候坐一會兒,放下一點水果,說兩句話,便也走了,他看得出淑文與堅明兩人的感情是不似當初了。

唐初正是個城府很深的人,誰也看不出他心裏想些什麼,但淑文知道他不是壞人。

堅明開始對他有點不滿。

他問淑文,“唐初正一天到晚上我們家幹什麼?”

“我怎麼知道?”淑文說:“我們家又沒什麼好讓他占到便宜的。人家是你的朋友,你不歡迎他,你自己對他去說好了。”

“哼,他恃著自己怎麼?每天到我們這裏來坐著!”堅明酸酸的道。

淑文看他一眼,有點怔怔的,他現在顯然是妒忌了,但是又不想法子爭口氣,追上唐初正,反而幹吃醋。這象是劉堅明嗎?

淑文看著他。

劉堅明當初可不是這個樣子的。淑文嫁的劉堅明,當初並不是一個這樣的人。她反反覆覆的想著。

堅明現在是憔悴了,工作的壓力使他變了質。淑文對他失望了。

當唐初正再來的時侯,淑文就坦白的告訴他,堅明並不歡迎他。

“他不會的吧?”唐初正問。

“怎麼不會?”淑文懊惱的說:“他變了。”

“他變了?”唐初正笑,“我很了解堅明,他是有點倔強,但我這個老朋友,他不至於討厭的。”

“你清楚他,還是我清楚他?”淑文反問。

“那自然是你。”唐初正笑道。

“所以你說我講得對不對?”淑文低著頭說:“也許我自己也變了,總而言之,我們,唉!”

“別垂頭喪氣的,你們之間,我也看得出一二分了。”唐初正笑一笑。

“男人分很多種,一種尊重妻子,另外一種視妻子為附屬品。”淑文說。

“堅明屬哪一種?”唐初正問。

“你沒看不出來?”

“堅明沒你想像中的那麼離譜。”唐初正說:“女人的毛病是想得太多。”

淑文笑了。“唉,你!”

“結了婚,已不是少女啦,還得想這個想那個的,當然會對現實不滿,這還用說嗎?”

“你倒分析得很有道理,”淑文說:“但是女人總是女人,又有什麼話好說呢?”

“女人總是女人。”唐初正想了一會兒,“這句話說得真有意思。”

“所以別責怪我。”淑文歎了一口氣,“這幾個星期來,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老是魂不守舍的,大概實在是悶死了。”

“我曉得你的意思。”唐初正拍拍她肩膀,“來,把苦衷訴給我聽,我喜歡聽。”

“你這樣問我,我倒是什麼都說不出了。”淑文笑笑,“你也別氣堅明,他不是壞人。”

“看,還是幫著他,我也沒說他是壞人。我自己倒像歹角,在離間你們兩人的感情了,所以說,我這個朋友是難做的。”

“唐,請你不要這麼講,我是感激你的。”淑文說:“找一個好的朋友並不容易呢。”

“你要我幫忙嗎?”唐初正問:“去教訓堅明一頓?”

“教訓他什麼?”淑文笑,“算了。”

“以後還能不能到你們家來?”唐初正問。

“當然可以,當堅明脾氣好一點就可以來了。”淑文道:“要是你不介意的話。”

“我不會介意你們的,你們這一對,別這麼吵吵鬧鬧就好了。”唐初正笑笑。

“相信我,我也希望這樣。”

“你該對堅明好一點。”

“好一點?我刻薄他嗎?”淑文驚異的道。

“嗯。”唐初正道:“在某方麵來講是有一點的,你讓他的心理負擔太重了。”

“啊,我的負擔不重?他的反而重?”

“淑文,爾別動脾氣好不好?”

“唐,你不是我,你不會知道我的苦衷,你別多管我們的事了。”

“淑文,我知道你過得並不太舒適。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也工作得很辛苦,但是互相遷就是一定要的,淑文,你弄清楚了這一點,也就好了。”

“唐,你知道什麼?”

“淑文,我們別談這個了,算了,等我明白一點的時候,才教訓你,好不好?”

“唐,算了,正如你我,你不了解,夫妻的事除了兩個人,大家都不會了解。”

“淑文,我們出去吃點東西如何?”

“不去,一會兒叫人看見了,不好意思。”

唐初正笑起來,“淑文,你真是,真的婆婆媽媽起來了。”

“形勢比人強。”

“淑文,那你乖乖的回去,弄幾個堅明愛吃的小菜,不要與他冷戰了。”

淑文一想,是的,她也有好幾天沒好好的弄飯菜了。堅明沉默寡言,不說什麼,但是心裏當然是不滿的,她應該對他好一點。

聽唐初正的話?

淑文說.“好,我回去了,買幾個菜。”

“聽我的話,準沒錯。”唐初正道。

“嗯。”淑文抿嘴笑笑,“就這麼吧。”

“有空叫我來,別挑撥我與堅明的感情。”他說笑。

“貧嘴,真嚼舌根。”淑艾笑罵。

淑文與他分手後,果真打醒精神,去買了菜,煮了飯,弄了幾弄,興趣反而來了,於是再接再厲,燒了菜,預備好好的讓堅明吃一頓。

淑文在廚房裏弄了半天,才記起來,她與唐初正出去,是想到唐家去看看的,現在反而沒去,莫名其妙,反而聽了他的話,回家弄飯菜了。

淑文聳聳肩,覺得唐初正真還是一個朋友,堅明對他沒好感,他反而幫堅明講話,朋友也應該這個樣子的,不然也不算是朋友。

她將飯菜排在桌子上,等堅明回來。

堅明在七點二十分回來,看見淑文樣樣預備得好好的,不禁有點驚異,又看看淑文臉色,平靜和易。

他問:“我打過兩個電話回家,沒有聽,怎麼你沒出去?”

“出去買菜了。”淑文說:“休息一會兒吧,要不要喝杯水?脫了鞋子吧。”

堅明呆呆的看著她。“怎麼?你不生我氣了?”

“別說這種話了。肚子餓了沒有?快點吃吧。”

堅明看了看菜,“咦,吃明蝦?”

淑文微微一笑。他們兩個人說的話是這麼的無聊,完全像陌生人一樣,一談到正事,馬上就起衝突。所以淑文也隻好跟著他說些不著邊際的話。

“那吃飯吧,你也吃。”堅明拍拍她的手,“辛苦了。”

他們兩夫妻總算和平共處了一晚。

吃完了飯,時間好像特別的長,淑文拿了一木雜誌看,堅明看報紙。兩人都忽然空閑起來,也沒有什麼好說。終於堅明開口了。“要不要去看電影?”

淑文鬆了一口氣,“沒有什麼好的戲,不看也罷。”

“你悶不悶?”堅明問。

“不悶。你呢?”淑文呆呆的反問。

“我倒有點累了。”他打了一個嗬欠。

“才九點半呢。”淑文說:“很早。”

堅明搔搔頭皮,“也許是日間的事比較忙,你在家中,不覺得吧?”他說。

淑文聽了,又苦笑一下,她不明白為什麼堅明永遠不會學乖,永遠暗暗的在提示他比她辛苦,比她忙,而事實上卻剛相反。

如果要吵的話,又可以大吵一場了。但是淑文沒勁,她也似懶洋洋地,聽過不開心,也就算了,也不計較。堅明站起來,回睡房去躺著。

他高聲的道:“淑文,我先睡了。”

淑文沒有應他。她曉得堅明不到十分鍾,便一定熟睡了,她多講也無謂。

堅明亮著燈睡著的,他連澡都沒洗,淑文把他第二天該換的衣裳取出來,疊在沙發上。她實在睡不著,但是坐在那裏看堅明的睡相,並沒有什麼好看。

堅明睡得像個孩子,倒在床的一旁,永遠不躺在枕頭中央,也不會留下一邊床給淑文,整個人橫在當中,淑文搖頭,又替他開了鬧鍾。

做了這些瑣碎事,淑文掛念起小明來,也許忙也有忙的好處,如果小明在,她就不會想得這麼多了。她把所有的燈關了。

很久沒嚐到失眠的滋味了,今夜翻來覆去睡不著,一張床好象特別硬,街上的車聲也特別鬧,還有堅明的一條腿老是不客氣的擱到她身上來。

淑文歎口氣,站起身,撥了撥頭發,又躺下來,終於她在三點半睡著了。

堅明的鬧鍾吵醒了她,她連推了他幾下,他才怨氣衝天的起床,堅明是永遠睡不夠的。

淑文覺得每天都這樣,實在吃不消,太吃不消了。

幸虧堅明與她一向都不吃早餐,她還可以多躺一會兒。但是今天是輪到她補習,她也該起來了。

堅明先走,她收拾了床鋪,也出了門。

補了一上午的課,使她有點累,回到家中,淑文要睡一個午覺,偏又有人來電話。

那是唐初正。淑文不想出去,講明她很疲倦。

“昨夜怎麼樣?”唐初正問她,“有沒有照我的意思做?堅明有沒有感動?”

“感動!”淑文笑了起來,“感動到他昨天九點鍾睡到今天九點鍾!”

唐初正哈哈的也笑了起來。“真有趣!”

“我想打個午覺。”

“我不會來吵你的,你放心!”

“我沒有那種意思。”淑文說:“你也真多心。”

“我媽說你這四年來,一次也沒去過。即使是嫁了人,也不該如此!以前我們在學校,你起碼一個禮拜來一次,現在影蹤也不見。”

“唔。”淑文應了一聲。

“你好像真的很累,不阻你了,”唐初正道。

“沒有。”淑文道。

“算了,我們是老朋友,你想什麼,我會不知道嗎?”

“唉,改天再見吧。”

“別動氣。”唐初正,“多快活一點。”

“唐,我真的太煩了,一會兒睡醒以後,還是得去買菜弄飯,每天都這樣,你想想,有什麼味道?又沒人欣賞,現在還嫌煩,開了學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也不知道前四年是怎麼過的。”

“猛吐苦水,可別讓堅明聽見。”

“我什麼都不理他,也什麼都不與他講。”淑文道。

“這樣不行。”唐初正道。

“不行也隻好這樣,否則隻好離婚!”

“淑文,這種話你可不能出口。”

“為什麼不能?我需要轉變環境。”淑文道:“這副樣子,我活不下去。”

“好多人──”

“不要告訴我好多人怎麼樣,我不是好多人!”淑文大發脾氣,“我不想講下去了。”

“好好,我讓你休息。別再生氣,堅明回來,你也不要發作,怎麼樣?答應我!”

“唔。”淑文掛下了電話。

她很後悔,她是馬上後悔的,實在不該對唐初正發這麼多牢騷,即使他是老朋友,即使他是比較了解她的。

淑文覺得這種事隻關於他們兩個人,不該讓旁人留下話柄,況且要離婚,又說不上什麼理由,這不過是一時衝動而已,況且他們還有小明。

總而言之,唐初正是不該每天來電話的,他為什麼要這麼關心她?沒有道理。

淑文睡了一覺,沒精打采的去買菜,剛回到家,又接了個電話,是堅明要遲點回來。

淑文有充份的時間慢慢弄菜。

堅明看見她又是心平氣和的,不禁安樂了不少。

他不提唐初正,淑文也不提唐初正,這一場事好似過去了,一切恢複正常。

“淑文,我看小明在媽那兒,你舒服一點。媽很喜歡小明,你又就開學了,隨他去吧。好不好?”

淑文問:“把小明長久放在你媽那兒?”

“不行嗎?我覺得很好,看你也放心,不然你不會不去看小明,不去看他就是表示放心,不是嗎?”堅明一連串的問下去。

“好吧,”淑文想了想,“隨你好了。”

“看你好像還是不放心似的。”堅明說。

淑文想著小明在,她也實在忙得透不過氣來,這樣子,放不放心是一回事,也隻好隨堅明。

堅明說得對,又馬上要開學了。

也隻好暫時逃避一下責任,把孩子寄宿在婆家裏。

淑文也往她自己娘家去跑跑的,隻不過去得不多,她不想母親為她的煩惱擔憂,也不想家人知道她在吃苦。

但是淑文的母親,對於她的環境,多少是知道一點。有了孩子,還得上班,又沒傭人,總說不上是享福吧?不過女兒既然不提,她也不追究,免得生出事來。

要正經做起來,家裏的事實在做也做不完,淑文擱下了這些,跑到家中去坐著,也一樣的開心。在自己家裏,她不動手就沒人動手,到了娘家,母親還是服侍得很周到的,上點心下點心的弄給她吃。

有時候到傍晚的時候,淑文根本不想回去,常常撥一個電話,把堅明也叫過來。

一連幾天,堅明開始有話了。

“要不我們退了租算了,索性搬到你媽家來住著。”他說,臉上雖然有笑容,可是話才不好聽。淑文也不響,反正現在無論她做什麼,堅明總是有話好講,她也隨他去。

吵架她是不會再奉陪了。

奇怪的是,堅明一天比一天陰沉下來,說的話都很難聽,非常難受。

淑文也慣了,反正她說的,也不見得溫柔體貼。

兩夫妻隻能愛那麼一點時候嗎?也許當初嫁了唐初正,就不會冷淡這麼快?

她覺得夫妻吵架,百分之九十五是為了錢。錢不用太多,可是總得夠用。目前“夠用”對於淑文來講,是多五百元左右的收人,好讓他們用一個傭人。

不過很可能在有了傭人之後,又會生出別的花樣來,但是這個她可不理,目前是目前的事。

她在唐初正麵前有一種自卑感。她希望劉堅明可以爭氣一點,找到更好的職位,那麼她也有麵子。一個女人,出了嫁便是靠丈夫。

丈夫好,她也貴了,丈夫不好,這女人便賤,麵子且別去說它,辛苦是一定不用說的。

淑文又想起了唐家那座大陽台,小明就快可以騎小腳踏車了,要是她也有那麼一個陽台,小明可以快樂得多。但是她家是這麼的小。婆家那邊更是不用說,可以說是此地的落後地帶。

淑文決定再讓小明住兩個月,便把他去帶回來。

過了沒幾天,淑文去看過她兒子一趟。小明髒得離譜,地上的廉價玩具撒了一地,也沒人理他,他獨自坐在地上,倒是笑嘻嘻的。

淑文看見小明這個模樣,心中不快,想著她婆婆說帶孫子,總也得像帶才好,弄成這樣子,還不如托兒所,她化錢也情願化在托兒所裏。

看這樣子,二個月實在住不下去,但是堅明的母親,卻有留住小明的意思。淑文覺得她是為了那幾百塊錢。而且堅明對於兒子從那麼幹淨忽然變得衣衫不整,也像視若無睹,這才叫淑文生氣。

淑文都忍著不出聲。

沒幾天,她不發作,劉家的人倒有意見了,打個電話來給淑文,說是怎麼小明跑到祖母家去住了。

那是堅明姊姊之一,說她母親因為照顧小明,人瘦了。淑文冷笑連連,也不去與她吵,更不與她一樣見識,掛了電話算數。

人瘦了,忽然孝順成那付腔調。淑文氣憤的想:大概是妒忌得病了,現在她想把兒子要回來,老太婆才慘呢,一個人孤零零的,孫子見不到,錢又收不著。

他們倒是好想頭,淑文氣得一夜沒好睡,也不與堅明說話。這個兒子給她帶來的痛苦,勝於歡愉。把這件事告訴堅明,也是沒用,姓劉的總是幫姓劉的。

趁著最後的幾天假,她想去逛逛街,置幾件衣服,然後再從頭開始,把小明去要回來,也免得他們多說。

她在櫥窗上站了一會兒,衣料也沒有什麼特別好的花式。

巧也真巧,她又碰見了唐初正。

這次倒是她先看見唐初正的。

“咦,你怎麼這樣空?”她問:“不是說己經在上班了嗎?”

“淑文,今天是星期六,下午自然休息。”

“哦,堅明那家是小公司,不放假。”淑文說。

“與堅明言歸於好了吧?”他問。

淑文笑笑,不響。

“買料子?有人也托我置一點絲料,找來找去,也不會挑。”他笑道。

淑文興致來了,隻有與唐初正在一起,她才會撇開一切煩惱,變成無憂無慮。

“什麼絲?”她問:“也許我可以幫你忙。”

“做旗袍的。”唐初正說:

“送給女朋友?”淑文問。

“算了,改天再買吧,今天不為這個動腦筋了。”他輕輕的帶過,好像不願意回答淑文的問題。

淑文是小心眼,也有點不開心,她覺得這麼老的朋友,問問也無所謂,唐初正不回答,無異是說她問得不妥當。她開始覺得唐初正有點虛偽。

隨即一想,他也不過是一個朋友,虛偽不偽為,又有什麼關係。

於是淑文也淡淡的答:“我倒是打算進去買兩塊,你另有急事,不用客氣。”

唐初正一怔,他是聰明人,豈會不知道淑文在想什麼?於是說:“我陪你好了。”

“不用,自己走走,方便點。”淑文說。

“淑文,既然碰見了,難道打個招呼就說再見?”

“下次吧,”淑文堅決拒絕,“我根本是打算一個人逛,你不用客氣。”

唐初正看了她兩眼,再敷衍兩句,真的走了。

淑文板著臉,覺得適才自動與唐初正打招呼,也真是笨,她懊惱的想,他大概早已看見了她,隻是不出聲而已。連唐初正也這樣,何況是其他的朋友?

不過她是已婚婦人,兒子都那麼大了,獨身男人與她走在一起,也實在太不像話。淑文結果什麼也沒買,胡亂在公司裏兜了一個圈子,便出公司門。

甫到門口,她發覺唐初正在對麵的一家銀行門口等人。

淑文於是停在門內看。過了沒一會兒,一個穿大花裙子的女孩子走過來了,笑得很嬌媚的樣子。

唐初正親親熱熱的把她迎走了。

淑文看看表,是三點十五分,他們約的時間大概是三點,那個女的遲到,唐初正又早了一點,故此到這裏來走走。

他為什麼要虛偽成那個樣子?為什麼不幹脆說是等女朋友?

難道怕宣揚出去?這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況且淑文又一向不愛講人閑話。她對唐初正是完全失望了。虧她還處處以為他是一個真朋友。

原來當初她對他的印象是對的。她一直覺得他浮滑,而事實卻又如此。

朋友是朋友,不喜歡,距離便保持得遠一點。

幸虧剛才沒做笨人,如果真叫唐初正陪她置衣料,那可滑稽了。

淑文覺得一個女人結婚以後,便不受歡迎了,好像人人都對她敬而遠之,可避則避。為什麼呢?她苦笑一下,真是難以想得通。

她一路走一路想,忽然有點妒忌那個穿花裙的女孩子。

淑文記得,她也做過那樣的女孩子。

現在她能有幾歲呢?隔了四年而已,這四年的變化太大了,大得她不敢相信。

看來她今生今世也不再會有那種日子了。現在隻有她等堅明的份,這個老遲到,哪兒還會有人在街角等她呢?這樣想著,她不禁呆了一陣子。

淑文以前,倒並沒覺得男朋友多,等她的人多有什麼好處,反而顯得很煩,今天與這個出去,明天又與那個出去,小時候需要的是安全感,精神寄托,一大把男朋友並不能使她覺得開心,於是她結了婚。

人總是這個樣子的,淑文覺得自己有點可怕,雖然今天有點不太愉快,但是至少令她看清楚了唐初正的真麵目,她以為他還是真的一個朋友呢。

在外頭跑了一整天,淑文有點累,她忽然沉默起來,等堅明回來的時候,她隻是看了他一眼。

“怎麼樣?”堅明問她:“今天還好吧?你的衣服還沒換呢。”他說。

淑文一看身上,果然還穿著旗袍,縮成一片,她連忙姑起來,實在太魂不守舍了。

“淑文,這是送給你的。”堅明自公事包裏拿出一隻小信封給她。

“什麼?”淑文問。

“看看好了,”他笑著。

淑文打開一張望,發覺原來是三百塊鈔票。

“咦,不是還沒出薪水嗎?”她問:“這錢──”

“有沒有發覺我這半個月每天遲了一點回來?”堅明問:“我在公司裏趕了一點設計圖樣,這是外快。”

淑文怔怔的,竟未察覺堅明沒回來,她的心飛到哪裏去了?她拿著那隻信封,心中有無限的悔意。她太對不起堅明了。

以前老是怪他不替她著想,其實淑文又何嚐替堅明想過?他工作繁忙,有時也得看看老板的麵色,假期又少,回到家中,又是一餐有一餐沒的。

說淑文沒在享福,是事實,但是堅明也不見得怎麼舒服,淑文忖到這裏,忽然醒覺了一點。

“我看你很想置幾件衣料,三百塊夠了沒有?”堅明有點擔心。

淑文看著他,手忽然有點顫抖。

“不,”她忽然說:“你去縫套西裝,買雙皮鞋吧。”

堅明笑了,“男人要那麼多新衣裳幹什麼?這種外快將來還是有的,你去用掉吧。”

淑丈低下了頭,“那是……什麼樣的工作?辛不辛苦?”

“送好,用點神就是了。”

“要是體力支持不住,那還是不要賺。”淑文說。

“你放心,怎麼會支持不住呢?”他拍拍淑文的肩膀,“我決定叫朋友關照一下,每個月也好多點收入。”

淑文將信封收好在抽屜裏,不響。

“我也想你過好日子。”堅明說。

“現在的日子也過得去。”淑文說。

“可是你一天比一天消沉,你不常笑了,淑文。”

淑文笑了一笑,她抓起堅明的手。

“堅明,你看我,未老先衰了,嘮叨得像老太婆,心又亂如麻。”

“生活繁忙,你的擔子太重了。”堅明憐惜的道。

“堅明,不知道為什麼,我現在好像舒服了點。”淑文笑笑,“也許是因為天氣太熱。”

“如果是因為天氣熱,那就好了,很快就轉涼了。”

“望明,今天還早,我去買菜,兩人合作弄飯好不好?”淑文跳起來。

“你不要出外吃?”

“吃了那麼多,真吃膩了,我去買菜。”

“我跟你一道去,你說的兩人合作,什麼都快點。”堅明也振奮起來,他把淑文一把拉起來。

“堅明,你不會以為我是為了三百塊錢,才做飯的吧?”淑文笑問。

堅明一呆,“不,我從來沒想到過,你怎麼會這麼說呢?”

“那就沒事了,我們下去吧。”她套上皮鞋。

結果兩夫妻置菜,弄飯,才不到一小時。

堅明吃得很香甜,“真的,淑文,以後你不必先買菜回來了,兩個人一塊做,比較上快得多,是不是?”

“好,就照你這辦法。”淑文說。

“還有小明,反正住托兒所也是要接,不如索性放在媽那邊好了,怎麼樣?”

“怕你家裏麵的人會說話。”淑文看他一眼。

“那麼至少是暫時性的,等你情鍺、身體都好了一點以後才這麼做,好不好?”

“好。”

“淑文,你再說幾遍‘好’給我聽聽,”堅明笑道:“我從來沒聽過那麼悅耳的字。”

淑文笑笑,不禁多吃了兩口飯。

從唐初正的虛偽中她看出了堅明的誠懇,她開始恢複了信心,覺得當初自己的眼光還算不錯。堅明的優點是沉默寡言,但這也是他的缺點。

每個人都有缺點,既然與他生活在一起,就需互相容忍一下,淑文不住的向自己勸解,精神上不禁好過了許多。起初她常拿堅明與唐初正比較,深覺唐初正勝過堅明多多,現在才知道那隻是錯覺、幻像。

那天晚上淑文睡得很好。

第二天清早堅明也告訴她他睡得很好。

堅明去了辦公,淑文又把那三張鈔票又取出來看,她決定將它存進銀行裏去。反正沒有什麼特別要用的地方,不如節蓄起來。

回了學校教三個鍾頭的補習,淑文覺得精神還不錯,於是便換了被單枕頭套子,剛在忙的時候,電話鈴又響了,她跑去接聽。

“哪一位?”淑文問。

“我是唐伯母。初正回來,想請朋友們吃一頓飯,你總肯賞臉吧?”那邊是一個中年婦人的聲音。

淑文有點不樂,心裏麵想著這種富家太太,整天無所事事,就是愛攪這種玩意兒,兒子回來起碼已經有一個月了,還請客,如果真的要去,又不能空著手,少不免得破鈔買點東西。

“怎麼?淑文,忘了我啦?”

“怎麼會呢?”淑文敷衍著:“是哪一天?”

“你與堅明一塊來吧,這個星期六。”她說:“大家都想見見你,我是代初正約你的,記得啦!早點來。”

“知道,謝謝你,唐伯母。”淑文掛了電話。

她也是說過算數,根本不想去,也不想告拆堅明。其實堅明以前也常常上他們家,不過現在身份不同,而且淑文又想到了那一天唐初正的鬼鬼祟祟,更加反感起來。

等她換妥了被單,她幾乎將這件事全部忘掉了。

淑文為自己衝了一杯奶茶,喝著倒也覺得心平氣和,她覺得自己的情緒又穩定下來了。

翻翻書報,看一兩篇小說,她更覺得有點高興,這樣的生活,雖然說不到享受,倒也是有它的味道,這已經是不容易了。

淑文將下學期的課程表拿出來看看,她將教的是一年、三、四年,比上學期教五年級,是輕鬆了不少,最少簿子也少改一點。

說到簿子,淑文又想起堅明也常為她改簿子,她都不感激,也實在是過份了一點。堅明的事,她是從來不幫忙的。淑文後悔了一天,決定改過了。

但是她的心境無法平靜下來,每當她洗碗的時候,她就想起那些用傭人的主婦,說不定正在打牌。她常覺得困倦,早上不想起床,晚上隻想睡覺。

淑文告拆自己,這種日子,怕還得過好幾十年,還是看開一點算了,雖然沉悶,總算不必愁柴愁米。

星期六,堅明意外地提早回家。

他用自己的鎖匙開門,淑文聞聲出來。“咦,你怎麼回來了,工作完了?”

“不,唐初正打了一個電話給我,他說今天晚上在他家請吃飯,他母親已經通知過你了,不是嗎?”堅明邊說邊動手解領帶,“你怎麼提也沒提?”

淑文說:“我不想去。”

“為什麼?”堅明問她,“為什麼不去?就算是不去也該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