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3 / 3)

“我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你生氣了嗎?”淑文問。

“沒有,這倒是不會的,不過我覺得去一趟也好,省得你弄飯。”堅明說。

“我菜都備了……你不是對唐初正沒好感嗎?”

“前一陣子情緒惡劣,當然對任何人都不歡迎,今天唐初正說得很客氣,我想去去也無所謂,他請的都是老同學,也都好久沒見了。”

“你那些同學,非富則貴,去什麼?”淑文說。

“也不見得,”堅明說:“我們也不太寒酸呢,來,換件衣服吧!”他推淑文進房去。

“一定要我去?”淑文坐在床沿,很不起勁,“要不你一個人去好了,說我不舒服。”

“淑文,你怎麼了?”堅明有點不開心,“這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去去又有什麼關係?”

“我頭也沒洗,又沒新衣服。”

“你永遠是漂亮,淑文,來,別擔心什麼。”

淑文再也推不卻,隻好聽他的話。

但是她已經想到結果會怎麼樣的了,去參加這樣的場合,徒然引起自卑而已,他們又沒車子,唐家又那麼遠,去還容易,回來的時候也不知道可否叫得街車。

但是堅明要去,她也隻好跟著去。

淑文並沒有晚裝,隻好取出一套較為好看的旗袍套裝換上了,略略化妝一下,她也沒有什麼首飾,索性不戴,光套住那隻磨滑了的結婚戒子。

堅明過來說:“看,我說得沒錯,多漂亮!”

淑文並不回答,她一下沒一下的梳著頭。不一會兒,兩個人都弄停當了,看看也有六七點鍾,於是便時了車子駛往唐家。

一路上淑文是沉默的。

堅明說:“出去散散心也好,免得在家悶著。”

淑文想:是的,散心當然好,不過她不想沾別人的光,堅明怎麼連這一點都不明白。

車子很快的到了唐家。那種老房子,還是一樣的夠氣派,淑文有點不太自然。

唐初正站在門口歡迎他們,淑文發覺他們是第一對客人,又後悔來得太早,這可得怪堅明。

唐初正穿套平色麻的西裝,堅明的服裝比起他,顯得相當寒酸,淑文板起了臉,恨堅明不量力,偏要來出洋相,她把嘴唇合得很緊,臉上一絲笑容都沒有。

唐初正說:“歡迎歡迎。”招待他們坐下了,但是也沒有過來與他們多談,依然站在門口。

淑文如坐針氈,她覺得他們這一次來,真是多此一舉。

堅明說:“記得嗎?以前我們老來這裏。”

淑文低頭頭,一聲不響。堅明不以為意,他慣了。

客人陸續來了,都打扮得很光鮮,大多數是他倆不認識的,也沒有對他倆多加注意,任由他們坐在一個角落裏,堅明到這時也顯得有點尷尬。

但是是他要來的,故此也不能說什麼。

淑文發覺女賓都是花枝招展的,有幾個手指上的鑽成閃閃發光。

唐初正忙著打招呼,始終沒過來與堅明說話,淑文真想轉頭便走,費事受這種侮辱,至少她覺得這是侮辱。

“嗨,”堅明忽然說:“那是老張,淑文,記得嗎?打籃球的老張。”他站起來叫:“老張!”

淑文覺得他的舉止像傻瓜,但是想把他叫住,也已經來不及了,她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有不少人向他們看過來。

幸虧那老張走過來,身旁跟著一個女人。

“是劉堅明嗎?”那老張笑道,“果然是!許久不見了。”

“老張,這是我太太,淑文,你們以前也見過的。”

那老張點點頭,“這是我未婚妻,李小姐。”

堅明笑,“恭喜你,幾時結婚?可別忘了我們那一餐!”

那老張也笑說:“不請客了,她的意國是要旅行結婚,做丈夫總是太太至上,對不對?我倆打算到歐洲去一趟,也化不了多少,幾萬塊而已──對不起,那邊有人叫我,我們過去一下子。”

老張又拖著他的未婚妻走了,堅明默默的坐下來。

淑文心中冷笑著,覺得堅明是自作自受,活該。

當夜吃的是自助餐,淑文沒有心思,稍微吃了一點而已,堅明看到這情形,胃口也不會很好。

這次請客,氣氛很好,但是淑文卻非常不樂,這也許不關別人事,也許純粹是自卑感作祟,但是淑文卻希望可以快點走。

吃完了以後,淑文就說:“堅明,我有點不舒服,我們走吧。”她拉了拉外套。

“好吧。”堅明也沒有什麼趣味,“跟唐去說一聲。”

“不用說了,人那麼多,有什麼關係?”淑文埋怨一句,“根本來不來都一樣!”

他門走到門口,卻遇到了唐初正的母親,身旁站著一個女孩子,淑文認得,正是那日在百貨公司門口,唐初正約會的那個。

“唐伯母。”淑文無奈,隻好招呼。

“怎麼,走了?”唐伯母很客氣,“不多坐一會兒?人多招呼不周,但是你們是熟朋友,當作是自己家好了,何必拘束?”

“不,沒有這意思,明天還得上班,真對不起。”淑文連忙解釋道。

“堅明,”唐初正的母親又道:“你真福氣,淑文越來越漂亮了。來,我與你們介紹,這是初正的表妹,叫做茜茜,這是劉先生,劉太太。”

她身旁那個叫茵茵的女孩子笑了,笑得極是傲慢。

但是淑文覺得她總算是挽回了一點麵子,再三告辭,唐初正的母親總算放他們走了。

唐宅門外擺滿了名貴的車子,淑文慶幸他們早走,不然人家開走了私家車,他們還等著出差車,更是難看。

歸家途中,淑文更是一語不發。

到了家,她將衣物一股腦兒的脫下來,往沙發上一摔。

堅明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陪笑道:“早知如此,不去也罷。”

淑文進房,她連澡都不想洗了。她發誓在堅明未出人頭地之前,再也不在這種場合上出現。她隻是想大哭一場,以泄心中之悶鬱。

既然沒人看得起,最好的辦法便是躲在家中深居簡出,哪兒有像堅明這種不通氣的人物,去自討沒趣,連帶妻子也跟著他受委屈?

結婚這麼多年來,一直是這麼個樣子,幾時才可以叫她吐氣揚眉呢?淑文太息了,怕這一生,大概都沒這種日子了吧?

堅明推門進來,“淑文?”

淑文裝睡著了,在床上不動。

“淑文,是我不對,我也不知道會有這麼多生人。我隻想讓你去散散心。並沒有其他的意思,下次最多不去算了。淑文,你睡著了?”

淑文依然不出聲。

堅明歎一口氣,走出客廳去。

淑文的眼淚濕透了枕頭。她心中的悶氣無法消除,丈夫賺不賺得了錢,是另一件事,但是有多少男人像堅明這麼不體貼,這麼傻,這麼不知道看眼色行事?

怎麼當初沒有見他這些缺點?

為什麼會嫁給了這樣的一個人?

淑文覺得頭痛,她甚至又不想看堅明的臉了。

今天早上,還是好好的,皆因堅明要去那種宴會,不去還要生她的氣,才會弄成這樣子,她怨恨堅明,使她的地位隨他降得這麼低。

淑文暗自傷神,提不起精神來,她一連好幾天沒與堅明交談,家事又全部耽擱下來了。她沒有心思理,也沒有氣力,一切都任其自然。

堅明遇到這樣的事,當然也不太高興,唐初正在他們的心目中,已經不算是朋友了。

但是過了沒多久,一天堅明下班,又與唐初正一道上來,淑文覺得很驚奇,唐初正坐了一會兒,也就走了。

淑文問:“他在什麼地方碰見你的?”

“碼頭上麵,他叫我乘他的車子,我想是順路,於是便不客氣,他沒有提上次的事,我也沒說什麼。”

“下次不要理他。”淑文說。

“又不是小孩子,怎麼說不理就不理呢?總得客氣客氣,以前畢竟是極熟的朋友。“堅明說。

“我不想招呼他。”淑文說:“他這個人不值得交朋友。”

“算了,君子之交淡如水。”

淑文不出聲。

“你也該打理打理,明天便開學了。”堅明說。

這一下提醒了淑文,她也不多講,便將書本都理了一理。

“要不要去看小明?”堅明提高聲音說。

“星期六再說吧。”淑文答。

“小明嚷著要你。”堅明告訴她:“孩子也很久沒見你了。”

“唔。”淑文應著,“禮拜六吧,比較空閑一點。”

“那我打電話告訴他。”堅明說。

“帶他到公園去逛逛,現在天氣也沒那麼熱了。”

“沒想到暑假過得那麼快。”堅明說:“又明早了,老看見你開學,一年又一年的。”

“可不是?暑假才一個月左右而已。”淑文答。

“你又得忙了。”堅明說。

“慣了。”淑文答。

“人家說你放假的時候與唐初正出去過幾次,是不是?”堅明忽然問道。

淑文一怔,她的確與唐初正去過一兩次,她覺得沒有告訴堅明的必要,況且那個時候,她又正與他在鬥氣,不曉得堅明會忽然問了來。

“是的,吃遇兩次午飯。”淑文很大方的答:“誰看見了?”

“我姊姊。”堅明說。

“她為什麼不與我打招呼?”淑文反問。

“她說不好意思。”

“她想講閑話才真。幸虧你也認得唐初正。”

“你應該告訴我的。”

“告訴你什麼?吃頓飯而已,我回娘家吃飯,也沒和你說過,你怎麼不問?是不是你姊姊又說了旁的話?”

“沒有。”堅明否認,“你別多心。”

“你別多心才真。”淑文說。

“其實你與朋友出去走走也好,我又不能陪你。我是無所謂的。”堅明笑笑,“我相信你。”

淑文白他一眼,“當然,我幾時做過錯事了?”

“好了,那我們別提這事了。”堅明說。

淑文卻又道:“我當初也以為唐初正是個朋友,怎麼會曉得他是這個樣子的?現在他請我吃飯,你看我去不去?”

“好,不去!”堅明笑:“你上次也不去,是我要去的,對不對?”

“你還討沒趣呢,現在還提,真給你氣壞了。”淑文也笑。

“唐初正這個人也怪,你猜他今天與我說什麼?”

“別賣關子了,他說什麼?”

“他說他母親叫他追求表妹,他很痛苦。”堅明笑道。

“哦,那就是那天我們見到的那一個女孩子了,驕傲得很,不會是什麼好脾氣的。”

“他所以說痛苦。”堅明道。

“痛苦?不見得呢。”淑文說:“他表妹長得相當好。”

“不理他了。”堅明拿起了報紙。

淑文說:“我的功課表放到哪兒去了?”

“壓在書底下了。”堅明說。

“嗯,找到了。”

淑文開學了。功課沒去年忙,但是也不空。

忙了起來,她倒是少了不少煩惱,小明一直沒接回來,使她的工作減少了,清靜許多。

她放學,有時候順風搭同事的車子回家,有時候坐公共汽車,但是她想不到唐初正會來開車接她。

當淑文看到那輛車子的時候,大吃驚,又有點不好意思,她同事都站在一旁,都曉得這並不是她丈夫,淑文尷尬極了。

“來!”唐初正招呼道:“坐進來。”

淑文真不好意思,但是她不進車,徒然會引起更多人注意,隻好坐了進去。

“我已經通知堅明了,請他出來吃飯。”唐初正興高采烈的道。

“他答應了?”淑文冷冷的問。

“沒有,他叫我問你。”唐初正把車子開得飛快,“我們到哪兒去?”

“對不起,唐,我們今天沒預算出去,家裏還有很多事要做,你順路的話,就把我送回家吧。”淑文推掉了他。

唐初正的臉色一變。

淑文覺得這次堅明做得很對,心頭一寬。

“真的不能去?”他又問。

“我們不能臨時決定的,唐,下次你想來,或者約我們,請早幾天通知。”淑文說。

“這……真是對不起,我以為我們熟朋友了。”

“熟朋友?不見得吧?”淑文衝口而出,“那天你家中的,才是好朋友吧?”

“淑文,你怎麼會這樣說?”唐初正麵色更難看了。

“對了,我家裏就是這條路,謝謝你。”

唐初正無可奈何,把車子停了下來。

“淑文,你真的不肯出來?”他死心不息的問。

“對不起了。”淑文說:“改天吧。”她笑了一笑。

唐初正隻好把車開走了。

淑文得意之極,她覺得這一次報仇什麼都報了,也讓唐初正曉得這世界上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並不太多。

她回了家,馬上打電話給堅明,堅明剛預備走。

她叫堅明回家來,一切回家再說。

三刻鍾後,堅明回來了。淑文將經過情形告訴了他,隨即笑了出來。

“好久沒看見你這麼笑了。”堅明說。

“像他那樣的人,活該!”淑文說:“他把我們當什麼了?以為我們是傍友?你說是不是活該?”

堅明笑笑,“也許他真的有苦衷?”

“什麼苦衷?”淑文反問:“像他那樣有錢人家,天塌下來也有人頂著,有什麼煩惱?你等著瞧好了,這次以後,他必然不會再來找我們了。”

堅明想想,覺得也是,反正他也抽不出什麼時間來,淑文說怎麼,他就怎麼,隻有這樣才不會出錯。

不過淑文這次倒是估計錯了,唐初正不但沒生氣,隔了兩天,便打電話來道歉,又再預約他夫妻倆。

淑文覺得很意外,但是她說:“我們最近都很忙,你有什麼要緊的事嗎?”

“你是不是不想見我呢?淑文,我在什麼地方得罪你們了?告訴我好不好?”他問。

“不是這個意思,我們不想出去吃飯。”

“那麼我來你們家?”唐初正問。

“也好,不過我煮的菜不很好,你七點半左右到吧。”

淑文把這事告訴了堅明。

堅明說他無所謂。

唐初正準七時半到,他神情有點憔悴。一到便倒在沙發上,有點筋疲力倦的樣子。

“怎麼了?”淑文看著他。

“做人煩惱煩惱!”他說,擺擺手。

“說什麼?”淑文笑著,給他一杯茶。

“幸虧我還可以逃到這裏來,謝謝天,我家裏實在住不下去了。”他歎著氣。

“什麼住不下去?”淑文問:“你講清楚一點行不行?”

“我媽媽要逼我娶表妹,你說怎麼辦?”他問。“我跟這個表妹,根本一點感情都沒有,平時吃吃茶是可以的,談情說愛,就不行了,你說她肉麻不肉麻?”

“你到我這裏來幹什麼?”淑文問:“我們能替你消災解難嗎?”

“至少可以解解悶氣。”唐初正說:“我表妹比我小十年,這種年紀,你說配不配?”

“照我看,”堅明在一旁插口,“你表妹倒長得不錯。”

“你們見過她?”唐初正瞪大眼睛。

“你貴人健忘,”堅明笑笑,“那天你們請客,我們見過了,還是你母親介紹的。”

“說起那天請客,”唐初正說:“根本不是我的主意,都是我媽攪出來的。”

“還不是為了你好?”淑文笑道。

“堅明,”唐初正說:“我不怕你吃醋,老實講一句,我表妹要是有一半像淑文,我也不必逃避得這麼慘了。”

堅明笑問:“是嗎?”

淑文心頭上有點快樂,她也覺得有點驕傲。

“我那表妹,是乳臭未幹的黃毛丫頭,整天就愛跳舞,什麼都不懂,家裏倒是有幾個錢,光是這樣而已。”

“有錢便夠好了。”堅明道:“雖然說錢不能買到一切,但如果我賺多一點,淑文就可以舒服一點,是不是?”

唐初正又說:“交個朋友,也沒有什麼不可以,但馬上論婚嫁,不是離譜了一點嗎?”

“你不能勸勸你母親?”堅明問。

“誰曉得媽會打這種主意?我離開這裏的時候,表妹才十三四歲,”唐初正感喟的說:“誰也猜不到女孩子大得那樣快,對不對?”

“吃飯了,”淑文道:“菜不好,很抱歉。”

“哪裏,別客氣!”唐初正坐下道。

他一口氣吃了兩碗半飯,這使淑文很開心。

唐初正又怨氣衝天的訴了一陣子苦,然後告辭走了。

淑文笑,“你看他是為了什麼?就是為了訴苦這麼簡單?”

“誰曉得!”堅明說:“他這個人,本來就是滑頭。”

“也許是看見我們生氣了,於心有愧,所以才來藉故重修舊好?”淑文問。

“也許吧,我們畢竟是老朋友了。”堅明說。

“他這個人,”淑文搖搖頭,“不過他這麼一來,我的氣倒平了一點。”

“我是無所謂的,做人是自己做,與別人無關。”堅明看了她一眼。

淑文曉得他又是針對自己了,隻好一笑置之。

唐初正這樣到她家中去演一場戲,使淑文覺得她對他是誤會。

淑文便是這樣的主意不定,其實唐初正在她心中始終有一點地位,她覺得他不錯,況且唐初正的一張嘴實在會得哄人,淑文被冷落了這許多時候,忽然一聽見有人對她節節稱讚,如何能不開心?

唐初正的一句話,便能令得淑文開心半天。他說他的表妹不及淑文一半,且不要理它是真是假,總之淑文聽在耳朵中受用便是了。

比起唐初正,堅明像一塊木頭一樣,撥一撥動一動,不撥不動,甚至撥了也不動。

淑文對唐初正的一場誤會,至此又可謂差不多終結了。

唐初正不知道是打些什麼主意,常在有意無意間約淑文出去,淑文沒有主意,又常推念是熟朋友,以為沒關係,總不想想,唐初正在動什麼腦筋。

雖然說堅明是沒有脾氣的,但是總不是味道,淑文常常放了學影蹤全無,魂不守舍似的,不知去了哪裏,有過幾次!也會不高興。

追究之下,發覺她竟和唐初正在一起,於是便講了幾句不好聽的話。

他說:“你畢竟是結了婚的人,淑文。”

淑文答:“唐是老朋友,你別聽別人講閑話。”

“就是老朋友才得避忌一點,以前我也說過的了,在家裏有什麼不好呢?要是覺得悶,可以與女朋友出去。”

“你算是什麼?警告我了?”

“淑文,這一年來,我不知道是為什麼,總之你變得很厲害,我無法了解解你,真的。”

“跟朋友出去走走,有什麼關係?你要我聽你的,我便聽好了,不必多說!”

淑文非常生氣,無奈理虧,隻好不響,但是當唐初正有電話來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訴苦埋怨。

曆年來的不滿積在她心中,非得發泄不可了,找到了對象,便源源本本地傾吐出來。

她與堅明的感情當然一日壞似一日,幾近破裂邊緣,一方麵唐初正又作諒解狀,完全站在淑文的一邊。

就在這時間,小明忽然出了事。

那日淑文還是在學校裏,接到堅明的電話,說小明受了傷,叫她馬上回家。淑文嚇昏了頭,隻好連忙請假了。

淑文匆匆的回家,見到堅明鐵青著臉等她。

淑文心急驚忙的問:“明兒怎麼了?他在哪裏?”

“媽把他送到醫院裏去了。”

“什麼事?”她臉色發白。

“開水燙的。”

“開水燙?燙在哪兒?”淑文聲音都變了。

“大腿上。”

“怎麼會燙的?”淑文急得快哭了,“你媽怎麼沒好好的看住他?要住醫院?傷勢很重?”

堅明冷冷的道:“問你自己!”

“問我?”

“當然問你!孩子應該是由母親照顧的,你不負責任,現在出了事,想賴誰?”

淑文跳起來,“你……你!虧你說得出口,上個月是誰說要把孩子交給你母親的?孩子在誰的地方,出了事就誰負責,你媽不長眼睛的?隻有一個孫兒,還不看牢他?還是你姊姊迫害,故意弄傷他?”

“你別含血噴人!”

“你才含血噴人,劉堅明,我告訴你!我兒子要是有什麼毛病,我可不饒過你。”

“你這簡直是潑婦作風,”堅明喝道:“難道他不是我兒子?”

淑文哭了起來,“兒子出了這種事,你都不安慰我一句。”

“現在不是吵架的時候,要不要到醫院去看?”堅明青著臉。

“我不要去!”淑文大哭,“看見孩子傷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叫我怎麼辦?”

“你不去,我可去了。”堅明站起來。

他襯衫上濕了一大片,都是汗,也沒時間抹一下。

淑文又嚷起來,“我也去。”

“去就快點!”

淑文哭著跟堅明出門,心急如焚。

趕到醫院,找了半晌才尋到兒童病房,淑文便聽到小明的哭聲,她一衝進去看,有兩個護士正在替小明解紗帶,孩子傷在左腳,滿滿是一個個小泡,有點血肉模糊,小明哭得震天價響,一個護士使勁按著了他的手腳。

淑文又是心痛,又是氣苦,幸虧隻是外傷,可是這麼熱的天氣,叫小明裹著紗布,也夠他受的。

淑文走前一步,堅明走在後麵。

她看見堅明的母親坐在一邊,臉色也是相當慘痛,於是嘴裏便不說什麼了,她悶悶的站著。

沒一會兒堅明的母親走過來,低著頭說:“小明打破了熱水瓶,燙著了。”

淑文不搭腔,等護士將小明裹好了,連忙抱起小明,眼淚不斷滾下來。

小明也叫著媽媽,漸漸止了哭聲。

堅明問過醫生,醫生說總要一個星期才可以出院,當然是為了孩子好,在醫院中打理也容易點,待新肉長出來了走比較理想,這樣一算下來,醫藥費總要三數百。

這一切淑文都聽著,她又懊惱又難過,早知如此,何必貪圖幾個星期的空閑,這筆錢用了出去不算,還要小明受皮肉之苦。

淑文也有點怪自己,她應該知道會有這種後果。

淑文哄著小明睡著了,還坐在小床邊不肯離開。

沒到一會兒,堅明的大姊也來了。

一進門便道:“這孩子,也太頑皮,熱水瓶怎麼可以玩?”

她竟把她母親的責任推得一幹二淨,反而賴了孩子。

淑文一聲不響,強忍著氣,想著與這種人吵,隻有落得沒麵子,有什麼好處?裝作聽不見也算了。

堅明開口了,“那麼熱水瓶放在哪裏?孩子曉得什麼?”

他大姊反口道:“照你這麼講,媽是故意燙他的?”

淑文早知道一回嘴便有這種結果,於是她站起來對醫生說:“這是我兒子,沒有我領他,不準任何人帶他出院,我會把身份證帶來的。”

堅明的大姊瞪起了眼,但是淑文抓起皮包便走,頭也沒回過。

堅明也不出聲,跟在她後麵。淑文回到家,一聲不出,把零零碎碎的衣服整了一包,拿出一隻旅行袋,將衣物塞了進去,再梳了梳頭,洗了一個臉。

堅明問:“你做什麼?”

淑文不出聲,她拿起旅行袋,往大門走去。

“你做什麼?”堅明急了,再問一遍。

“回家去。我沒有辦法再與你生活下去了,我也無法與你的姊姊母親生活下去,小明出了院,歸我養,我們辦分居手續吧。”

堅明呆住了,“你,你──”

“我已經決定了。”淑文去開門。

“慢著,你,你這樣就走了?”堅明震驚地說。

“是的,我無法忍受,我應該早就告訴你了。”淑文心硬的說:“我不希望你們再去碰小明、你們不必負責。”

“你回哪兒去?”堅明的臉色變白了。

“娘家。”淑文道:“你讓開點。”

“你一點情都不講?”堅明的聲音是顫抖的。

“是。”淑文堅決地答。

“你──。”堅明給她一個耳光。

淑文掩住了臉,強硬的說:“好,你打我。”

她拿起旅行袋,馬上逃出家門,就在街上叫了一部車子,趕著回娘家去了。

淑文母親來開門,見到女兒忽然之間提著一隻旅行袋來了,心中知道不是什麼好事。

“你怎麼了?”她問淑文。

“回來往兩天。”

“堅明呢?”她媽問。

“別再提他,我們吹了。”

“是什麼意思?”她母親愕然地問。

“我要跟他離婚。”

她母親大吃一驚,“這種話可不能胡亂說的,淑文,你與堅明吵架了,回娘家來住兩天,是天經地義的事,兩夫妻吵吵鬧鬧,總是有的。”

“他對我不住!”淑文哭了起來。

“他外邊有人?”

“憑他也有資格?”淑文說:“他們家把小明燙傷,一隻腳上都是水泡!”

“燙傷了?怎麼燙的?”淑文媽大吃一驚。

“都進醫院去了。”淑文哭,“當我不是人倒罷了,當小明也不是人,我又沒享他們什麼福,還得每天受氣!”

“重不重?是怎麼回事?”

“小明打爛了熱水瓶,這種人家!”

“那熱水瓶總是小明打爛的,老人家一時疏忽也有──”

“媽,你究竟是幫誰?要是你認為我討厭,我可以不住這裏!”

“淑文!你這話叫人聽了怎麼受?太不講理了,媽怎麼會討厭你呢?”

淑文又說:“那麼你不要管我,讓我在這裏住幾天,清靜一下。”

淑文媽歎口氣:“好,你住下來吧。”

淑文在娘家住了幾天,她照常上班落班,情鍺低落,心情惡劣。放了學,她去看小明,但是卻沒有碰見堅明。

淑文的母親對她說:“我見過堅明媽了,人家也怪可憐的,為小明哭了幾個晚上。祖母總是痛愛孫子的,這次是意外,總不能怪人家。”

說完了她看看淑文,走開了。

淑女不響,她心情更壞了。

淑文算算日子,小明在這兩天便可以出院的。她忽然想起了唐初正,何不找他出來談談?

淑文一天放學,便順路住九龍塘去一次,即使找不到唐初正,也可以散散心,她太空了,一空便胡思亂想,消磨一點時候也好。

她按了鈴,女傭人來替她開門。

“唐先生在嗎?”淑文問。

女傭人答:“出去了。老太太在,你請進。”

淑文進去了。隔了一會兒,傭人倒來了茶,沒到幾分鍾,唐初正的母親也出來了。

她見到淑文,像是吃了一驚,臉色變了一變。

淑文站起來,“伯母。”

她緩緩的走近來,看著淑文。

淑文覺得很奇怪,“伯母?請問初正在嗎?”

“他不在。”唐初正的母親連聲音都有點不妥。

“啊?”淑文有點失望。

“你找他,還有事嗎?”她問道。

“沒有什麼事,不過是想與他談談。伯母,實不相瞞,我已與堅明分居了。”淑文苦笑。道:“心裏很不舒暢,所以想找朋友說說。”

唐初正母親的麵色大變,“淑文,堅明也是個不錯的孩子,況且你已經答應了初正──”

“我答應他什麼?”淑文莫名其妙。

“咦,你想不承認?”唐初正的母親指著她問。

“不承認什麼?”淑文站起來,有點生氣,“我根本不知道你說什麼,伯母。”

唐初正的母親驚異了,“你先坐下,淑文,這件事我們要好好的了解一下。”

淑文又坐下來,瞪著她。

“伯母,”她道:“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我與堅明分居的事,朋友一概都不曉得,你是我第一個通知的人。”

“連初正都不知道?”

淑文搖搖頭。

“你與堅明不和,是因為初正嗎?”

淑文呆住了,她可沒想到過,當然是因為唐初正,才引起了她對堅明種種的不滿,但是這種不滿,遲早都要爆發的,引火線有好幾條,小明入院是主要的。

她在悶氣之餘,與唐初正來往頗密,但是這不過是一種逃避現實的方式,並沒有什麼快樂可言。

“你說呀,淑文!”唐初正的母親催她。

“沒有這事!”淑文衝口而出,聲音是憤憤的,“我與堅明是自己鬧意見。”

“那初正豈不是撒謊?”她問道。

淑文也正在奇怪她怎麼會這樣欠禮,一聽到這句話,更覺不對頭。

“他怎麼說?”淑文問。

“他說他在追求你,除非我答應他的要求,他說他會與你結婚!”唐初正的母親說。

淑文聽了,不怒反笑,“他說什麼?”

“他威協我,不肯與他表妹結婚。”

“他為什麼要利用我?”淑文問。

“也許因為他知道我們曉得,好幾年前,他的確是愛過你的,淑文,他是為你才出去的。”

“他有什麼好處?”淑文問。

“我隻好答應讓他再出國,並且撥了一筆款項給他,可是我也有條件,我要他的表妹明年就去找他!他們必須完婚,越快越好。”

淑文聲音很冷靜,但是手都是顫抖的,“你們兩個都利用了我,得償所願。”

“淑文,是他騙我,我隻知道你們常常有往來,又聽到你與堅明分居的消息,隻當是真──。”

“他人呢?”淑文問。

“辦手續去了。”

“我的名譽,該如何補償?”淑文責問道:“你們這樣,對得起我嗎?”

“淑文,我向你道歉,是我的兒子不對,但是他隻想利用你來騙我,騙的是我,淑文,不是你。況且這件事也沒旁人知道,就算了吧。”

淑文道:“不算也隻好算了,我與你們鬧不成。”

“不過你說他沒騙我,即是假的,我至少對他是朋友,而且因為他,曾與堅明起過爭執。”

唐初正的母親歎口氣,“沒想到他連我也騙,我隻有他這麼一個兒子,要留他在身邊也不行。不是我說風涼話,淑文、藉此你可以知道堅明的好處了吧?堅明一直老實,就是因為他老實,所以才不討人喜歡。”

“你說得對,”淑文說:“堅明比他好多了。”

“淑文,你不必與他鬧了。”

“你勸我,是為我好呢?還是始終為你自己?你怕事實不是如我所說對不對?”淑文不留餘地的反問:“為了你兒子說追求我,你不惜犧牲地放他走?我又有什麼得罪了你?伯母,你說說看。”

唐初正的母親唯唯諾諾。

“你說說看,難道我身價如此低?”

“淑文,你究竟是結過婚的女人,而且又有一個孩子,這……做母親的人,總不希望兒子娶一個這樣的女人吧?”

淑文冷笑,“你怎麼不想想,有人會喜歡你兒子?”

“對不起,淑文,是我們對你不起了。”

淑文站起來,“算了,算我倒黴還沒倒盡,現在總算攪清楚了這件事,不致於含冤莫白。”

“淑文,我不會讓初正走了,他必須留下,隨便他出什麼花樣,我都不會再相信。”

淑文冷冷的說:“那是你與兒子的事。”

“我叫司機把你送回去。”

“不必了。”

淑文剛走到門口,巧遇唐初正開著車子進來,他一見到淑文,大吃一驚。

淑文什麼表情都沒有,在他身邊走過。

“淑文!你來了?”唐初正擦汗,“來了多久?”

淑文正眼也不看他一眼,馬上叫了街車走。

不過她知道唐初正的日子不會太平了,他母親不是那麼容易應付的人,他是會有苦吃的。

淑文覺得茫茫然的,不知所措,她一個朋友也沒有,又知道了失婚女人在別人心目中的地位,竟是如此的不屑。

她有點沉痛。以前心中,滿以為自己婚前的魅力還未消失,至少還有一個唐初正可以滿足她的虛榮心。誰知道唐初正卻是徹頭徹尾的利用了她。

有誰對她好呢?除了父母,怕就是堅明了。

她卻妄想還有其他的人會對她好。淑文這時候的心情,不是懊悔,也不是難過,隻是覺得自己愚蠢,這麼大的人了,還要耍花樣,有什麼好處呢?

她考慮了半天,不知道該怎樣做才好,回娘家去,又不成,總不能一輩子住在母親家中,回自己家,她又覺得對不起堅明。

淑文忽然想起這是小明出院的日子,她必須去接孩子出來,但是錢卻不在身邊,還在家中呢,就是堅明開夜工賺回來的外快,想不到剛好給兒子做醫藥費。

即日離開,是這麼的急促,要錢一定得回家拿,幸虧鎖匙還在身邊。

她看看時間,堅明在這個時候還沒有下班呢,靜靜回去一下,他是不會發覺的。

淑文這樣決定了,於是她回了自己的家。

乘電梯的時候,她有默感慨。用鎖匙開了門,堅明果然還沒回來,睡房是淩亂的,客廳是什麼都沒動過,家私上頭都有一層灰塵。

淑文拉開梳妝台的抽屜,看見那三百塊錢一動不動的放在那裏,本來是要存銀行的,後來因為沒有空,一時也忘了。

她取了那三百塊錢,想匆匆的走了,但是忍不住替堅明鋪好了被褥。

一套睡衣髒得不像話,也替他洗好了,做好了這些,淑文才發覺她這次是偷偷來的,這樣一做,不是什麼都拆穿了?她呆住了。

她坐在沙發上靜坐了好一會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客廳諸物也揩幹淨了。

做好了以後,淑文心中倒也覺得舒暢,她看看,覺得一切都妥當了,才把門鎖好離開。

她到醫院去的時候不早也不遲,淑文故意先尷尬點的辰光,免得碰見堅明的家人。

小明的傷勢痊愈得很快,疤痕不過是一些牽紅色的新肉,有護士告訴她孩子任何傷勢都好得快,而且燙傷的孩子,幾乎天天有。

淑文付了藥費,便把小明接出去。

她帶著小明回了娘家。

淑文媽見了小明很是高興。

她道:“不是很好嗎?孩子受了傷,你便要與劉家拚命了,小明確是你的兒子,可也是她的孫兒呢。她不寶貝,寶貝誰?淑文,別這麼衝動了,對你沒好處。”

淑文媽抱著外孫,看女兒一眼,回房間去了。

淑文一個人坐在客廳裏,呆呆的。

她母親過一會兒出來了。

“小明睡著了,我看過他的腳,大了一點都不會看得出來。”她說。

淑文低下了頭,誰也不曉她心中想著什麼。

淑文媽還想說些話,電話鈴響了。

她去接聽。“是是,在這裏,睡著了,來看他?歡迎歡迎,好,叫堅明陪你來吧。”她收了線。

淑文抬了抬眼。

“是堅明媽,她去陪小明,才知道小明已經出院了,你也是,怎麼不告訴一聲,她急壞了!要來看小明。”

“我聽見了。”淑文低低地說。

“他們就快要到了,你怎麼樣?!跟堅明回去算了?唔?”

淑文低頭,“我也有點倦,我想去睡一下。”

但是淑文怎麼會睡著,她躺在小明身旁,看著小明輕輕的呼吸,心裏難受了。

沒過一會兒,她聽見門鈴響了。

那一定是堅明來了。淑文又聽見他們的談話聲。

淑文後悔她走進小明的房間來,他們一定想看看孩子,現在她倒變得無處可避了。

正在這個時候,堅明推門進來,他的動作很輕。

房裏是黯黯的,淑文看到他的一件襯衫有點皺。

“淑文。”他叫她。

淑文看著他。

“我回過家了,謝謝你把地方整幹淨。”

淑文不說什麼。

“媽想看看小明──”

“我不反對,你們把小明帶過去住幾天了,然後再把他送回到這裏來。”淑文忽然說。

“你放心?”堅明驚喜地道。

“我想通了。”

“那麼……你呢?”堅明問。

“我留在這裏。”淑文靜靜的說。

“淑文,以往我有錯,我不該──”

“不,我錯了。”淑文說:“真的是我,不是你。”

“淑文,是誰錯都好,我需要你,請你回家去吧。”

“不。”淑文低下了頭,眼淚滾下來。

“淑文,難道你就不原諒我?”堅明問。

“你讓我清靜一陣子,讓我想想,再作決定。”淑文掩著臉,“我現在……非常混亂。”

“好的,”堅明笑了,“淑文,你就在這裏住一下吧。我有信心,有信心你會回來。”

淑文哭了。

堅明緊緊的抓著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