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 3)

有些女子是適合低頭的,就像盛顏。她安靜地坐在薄薄的陰影中,蝶翅一般的睫毛,在臉上投下玫瑰色的痕跡,偶爾一轉的眼睛,在睫毛下水波漣漣,猶如淚光,動人如此。

很久以後,他還是能清楚地記得今天,平凡無奇的屋子,鋪設杏黃錦褥的竹榻,窗外綠蔭濃重,微風中樹葉一直在沙沙作響。他長久地凝視她低垂的臉,連呼吸都緩慢了下來。

一輩子那麼長,能遇見很多人,在這麼大的宮廷裏,有各種各樣的迥異美麗。可偏偏有這一刹那,她安靜的神情突兀擊中了他的心脈。

她聽到他的聲音,抬頭看他。他站在門口,過了良久良久,才找到一句話問:“這衣服怎麼了?”

“這裏太大了一點,我要改一下。”她顧自低頭,低聲說。

他便說:“不合身的衣服,丟掉好了。反正宮裏要什麼樣的衣服都有。”

盛顏停住自己的手,想到自己十歲時穿的第一件裙子,她到現在還清楚記得,母親把她自己的舊裙子改小給自己,在昏暗的燈光下,一針一線,將已經磨損的地方繡上花朵。當時自己的喜悅,這裏沒有人會懂得。

她什麼也不說,也不辯駁他。她知道他和自己不是一樣的人。即使說了,也不過類似於裝可憐。

周圍一片安靜。隻有她身後的窗外,枝葉一直不安地在風中起伏。

第二天用過午膳,宮中尚衣局送來明日朝覲皇上的宮妝服飾,院子裏每個人都一一送到,卻隻有盛顏,等了許久也沒有人來送達。

她終於忍不住出了自己房門,卻看內侍都已經走出去了,她忙追上去問:“幾位公公,是否衣服太多,一時遺漏了?”

那些內侍相視一笑,搖頭道:“並沒有遺漏,是太後憐憫你,你的福分到了。”

盛顏茫然不知所以,回房去坐了不久,門口已經有太後口諭就下來了。

原來是太後憐惜盛顏母女孤苦,特恩準盛顏出宮回家,與母親相依。

在周圍一片竊竊私語中,盛顏一時恍惚,不知道這事情是怎麼回事。她重新收拾自己的東西。想自己五天前剛剛離開了家門離開母親到這裏,現在突然又被放回家,匆忙讓人來,又匆忙讓人走,這是怎麼回事?

跟隨宮人沿著高高的宮牆,在各個宮邊走過,走向宮門口。

紅牆,黃瓦,碧綠的楊柳。

這麼大又這麼空曠的皇宮裏,腳下磚地綿延不斷,頭上高天直欲壓人頭頂,仿佛命運壓抑在人全身。

他為了什麼,不阻止自己回去?難道當時他隻是隨口笑談,現在他後悔了嗎?

她悄悄伸手到懷中,握住那個九龍佩。龍顏崢嶸,刺痛了她的掌心。眼淚不覺就流了下來。

眼看出宮的那道偏門就在眼前。

隻要一拐彎,就是外麵的世界,她以後的命運就完全不一樣了。

就在她這一步要邁出去的一刹那,身後忽然有人問:“你們帶她要去哪裏?”

幾個內侍回頭看到正經過這裏的步輦,還有步輦上的皇帝,連忙跪了下來。

盛顏茫然無措地看著那個穿著帝王之衣的人。是在禦花園替他爬到假山上采摘那一朵花的人。微笑溫和,光華內斂,詩書氣質。在一身的團龍映襯下,分明覺出軟弱來的。

他從步輦上下來,走到她前麵,執起她的手,微笑道:“幸好被朕看見了,不然你若出去了,那可……”他臉上湧出淡淡一絲無措,似乎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頓了頓,轉身看宮門,說:“幸好,差這麼一步。”

盛顏隻覺得自己身在浮雲之中,全身都沒了力氣。

他是皇帝,原來他是皇帝。

那麼,給了她九龍佩的那個人,他是誰?

三生池裏一雙人影,那一個是誰?

就在離他們十步之遙的宮門外,瑞王一個人負手站在那裏,看看天色,已經快要午時。

臉上微微浮起一抹笑意。她也快要出來了吧?

他自然是不能進去接她出宮的。隻有等在這裏,等她踏出宮門,從此以後,一切就都圓滿了。

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

太陽漸漸轉移,正午的刺目光線,仿佛未來傾瀉而下,猙獰地壓在宮門內外三個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