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3 / 3)

她稟報道:“皇上恕罪,因中途遇上瑞王爺商談朝廷事宜,故此早回。”

他放下筆,慢慢地說:“是嗎?”盯著字帖好久,抬頭叫道:“小安子。”

小安子忙近前來。

“前段時間,內府貢進來一管名笛,據說是柯亭笛,你去取過來。”

小安子把笛子取來時,尚訓已經等在宮門口,拿過來就走。

當年蔡中郎避難江南,夜宿柯亭,聽到庭中第十六根竹椽迎風,聲音卓然有別於其他竹子,他認為是良竹,取以為笛,果然天下竹聲無出其右。傳說它已折在孫綽伎之手,但現在卻呈進了朝廷。

尚訓免了所有侍從,拿著笛子過去找盛顏,隻有小安子疾步跟在他後麵,眼看前麵柳絲如浪,在風中輕輕翻滾,黃鸝的叫聲遠遠近近,似有若無。

垂柳下盛顏淡紫色輕容衣服,風卷起裙角,如同荷葉的邊一般慢慢揚起又慢慢落下,這轉轉折折在尚訓眼中緩慢無比。擁著她的瑞王,天青色便服,下擺是渺碧團龍,兩個人的顏色,分明融化在一起。尚訓覺得他們周身一切都暈光模糊,那是在離他千萬裏之遙的地方,是和他沒有關係的世界。

上次的哀求言猶在耳,他對她說,人一輩子開心的時光能有多少?能和你歡喜得幾年,已經是上天的眷顧。

看起來,她是不會施舍什麼快樂給自己了。

尚訓緩緩轉身離開,禦花園道路曲折,走了不幾步,已經轉彎到一個曲廊。他盯著前麵看了許久,問:“前麵是哪裏?”

小安子忙說:“是皇後的永徵宮。”

他站在曲廊上,下麵是禦溝流水,遊魚碎石曆曆可數,他站了很久很久,小安子看他身上沒有一絲熱氣,渾如呼吸都已經停止,嚇得在旁邊小心翼翼地叫道:“皇上……”

尚訓抓緊手中的柯亭笛,隻聽到‘啪’的一聲,這管千古名笛已經折成兩半。

他長長出了一口氣,將斷成兩截的笛子拋入河中。像是對小安子說話,又像是在發誓一般,聲音冷淡到幾乎冰冷:“我和她,從此之後就像這笛子一樣。除非我死,我再也不要看見她。”

小安子嚇得低頭不敢說話。

他看看前麵,說:“你去永徵宮對皇後說,德妃最近身體欠佳,讓皇後將她送到雲澄宮養身體去。”

“是……”小安子隻覺得尚訓一片死寂,此時可以離開,簡直如同大赦,趕緊就離去了。走到中途,想起尚訓那樣毫無人氣,又覺得心驚肉跳。見到幾個宮女內侍,忙吩咐他們先去照應皇上。

皇後聽說要讓德妃一個人去雲澄宮養身子,不覺有點奇怪,尚訓與盛顏感情極好,沒有一天不想見的,盛顏忽然要離開皇城到京郊行宮去,讓她覺得頗為奇怪。猶豫了半晌,問:“皇上也要到行宮去?”

“德妃一個人去。”小安子說。

她心裏還是不安,但也沒有辦法,讓永徴殿的女史擬了旨,取出自己的印信加蓋,然後交給小安子。

人世變化,往往比浮雲更快。尤其是倚仗著君王寵幸而起落的宮廷女子,更是波譎雲詭,難以預知。

前一日還萬千寵愛在一身的盛德妃,第二天就交付了朝廷所有事情,隻帶了貼身女官雕菰前往雲澄宮。

雲澄宮坐落在離京城十數裏之遙的紫轂山,依山而建,錯落分布。行宮之前三裏處,立有玉石牌坊,上麵有本朝□□手跡“雲澄霞蔚”,所以宮裏人稱這裏為雲澄宮。

盛顏下了輦駕,回身四顧。此時正是黃昏,京城靜靜地鋪在紫縠山下,秋陽酷烈,雖然已經是傍晚,可四麵熱風卷來,天氣如沸。

盛顏不用問,也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尚訓遣到這裏。瑞王,他輕易就破壞了自己所有的幸福。但,她除了沉默,什麼也不能做。

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是,這裏確實比宮中好,紫縠山有瀑布自山頂傾斜而下,小巧玲瓏的亭台樓閣臨水而設,現在是夏天,整個宮中綠意森森,傍晚時水殿風來,清涼一片。

這一輩子,恐怕要在這裏等到自己滿頭白發,等到死亡結束一切。

到雲澄宮之後的第一個晚上,她在瀑布旁邊的小閣中,一個人臥著聽窗外瀑布嘩嘩嘩嘩地流著,京城那麼熱的天氣,這裏卻是寒意遍身。她想到自己童年也曾聽過這樣的聲音,在下著傾盆大雨的深秋,屋頂遍是漏洞,她與母親將床移到屋子裏唯一沒有頂漏的地方,相擁著用彼此的身體取暖。

她低聲對著空氣說,娘,我們微賤時,肯定連做夢想不到會有這麼一天。我是朝廷正一品的德妃,我的奉爵比中書宰相還高,我一個人擁有這麼大的行宮,我的人生再沒有任何辛苦,我的麵前隻剩下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