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照片(1 / 1)

照片

哥哥被推進了火化室。

他安靜地躺在台子上,閉上了那雙能治愈我傷痛的眼睛,沒有任何表情,臉顯得過於蒼白和瘦削,我無法用“安詳”這個詞來形容他此時的麵容。即便就如同我想的,他的離開讓他脫離了病痛。可是那種由死亡衍生而來的外表,隻讓我覺得恐懼,由心底而生的會讓人覺得陰冷的顫抖的恐懼感。我不忍心再盯著他看,看了一眼那個即將要將他熔成灰燼的焚化爐,哥哥的完整,要在那裏終結。

“時間到了,你們向後退一點。”工作人員用冷漠和早已經習慣的工作腔調提醒我們。我的恐懼感讓我有些踉蹌地向後退了幾步。一直站在我身旁的吉航扶了我一把。我分明地感到他的手也在顫抖著,我抬頭看了一眼,那是竭力抑製的表情。此時他心裏一定也不好受吧。

此時,他的心一定也跟我一樣,有著被生生向外拉扯的疼痛吧。

哥哥,被工作人員麻利地推進了焚化爐,對於這些每天都焚化著逝者的人來說,推進去的可能隻是沒有生命的某物而已,毫不相幹的,不過是他們要幹的“活兒”罷了。可是對於我來說,那個被推進去的人,是我在這個世上最愛的也許也是最愛我的親人。那個在我二十幾年的時間裏給足我關注關懷,給足我溫暖溫柔,給足我安心安慰,給了我他最珍貴的光陰的男人。

工作人員啟動了焚化爐的開關,關上了那扇爐門。旁邊出現其他幾個親戚朋友或大或小的哭泣聲。

永別了。

我可以聽見屍體開始被焚化的機械的轉動聲,我甚至可以聽見火焰燃燒屍體時滾燙的聲音。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我知道也許那火焰在開始微弱起來,直到熄滅。而我的世界也隨著火焰的熄滅突然間變得一片漆黑。哥哥永遠地離開了,便也就這樣毫不留情地收走了我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光,那讓我得以呼吸得以微笑的光。我開始看不清周圍的一切,眩暈隨之而來,我覺得自己的胃在抽搐,有一種強烈的嘔吐的欲望,周圍供我呼吸的空氣似乎變得越來越少,我開始喘不過氣,我開始聽不到四周的聲音,沒有眼淚沒有抽泣,我隻是蹲在了地上,捂著嘴巴,一個勁地向外幹嘔著,伴隨著腹部的痙攣。

我仿佛能感到有一雙大手在輕輕拍打著我的背,沒有哥哥的拍打來得柔和,卻同樣有著一種安全感,一種讓人想要依靠的安全感。我向那人的身體靠了靠,靠在那人臂膀上的時候,無力感終於還是在一刹那間竄流至我全身的每一個角落。我終究,還是撐不下去。我剩下的意識告訴了我,現在環抱著我的人,是吉航。我剩下的知覺告訴了我,有水一樣的東西低落在我的前額。

我模模糊糊地記得,我被吉航還有其他幾個朋友擁著走出了火化間,其他的親戚朋友紛紛過來安慰我之後或早或遲地告別離開。我拿到了哥哥的骨灰盒,死死地抱在懷裏,然後一直呆呆地坐在殯儀館大廳的椅子上,看著另外一批批同樣來送走亡人的人們哭泣著,哭喊著,好讓傷痛累積,或許就可以借由此來麻痹自己。吉航一直沉默地坐在我身邊。我不知道過了多久,總覺得好像已經過了一輩子那麼長的時間,我才得以清醒一些。

“走吧。”我幾乎是用盡全力地說出了這兩個字。

“我送你。”

吉航把我送到了家,那是我和哥哥共有的家,在我們工作的城市,房子很小,才六十幾坪,但還是用了哥哥省吃儉用幾年的積蓄外加貸款買的。

我把骨灰盒放到了自己的臥室的寫字台上。打算周末把他帶回老家,把他埋在故鄉的泥土裏,跟爸爸媽媽一起。

我在床邊坐了下來,吉航遠遠地站在臥室門口,看著我。

“要我留下來麼?”

我沒有說話,抬頭卻看到了白色牆壁上那些被我貼的到處都是的照片,哥哥的照片。哥哥是我的第一個攝影模特,我幾乎也沒有問詢的命令式地讓他成為了我的模特。四月裏在附近公園的日本晚櫻樹下,七月在小區門口的冷飲店裏,十月在大學校園裏的楓林道上,聖誕節下雪時在商業中心的星巴克前,我都拍下了哥哥的樣子,無論是什麼天氣,他穿著什麼衣服,永遠不變的是他那個和春天的晚櫻一樣清新,和香草味冰激淩一樣甜軟,和秋天的晚楓一樣綿和,和冬天的白雪一樣純潔的笑容。照片上的哥哥,永遠像是被包裹著一層絨絨的微光,讓人隻覺得溫暖。

無力感漸漸散去,覺得手上有了力氣,我使勁地用手抓著床單,腦子裏是一幅幅有關哥哥的畫麵,他們重複顯現著,一幅和一幅交叉重疊,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直到畫麵的顏色開始變濃變黑,直到哥哥的樣子變得模糊不堪,直到我發了瘋一樣地衝到牆壁上,把哥哥的照片一張又一張地扯了下來。

“筱寒,我讓你走,我讓你走!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再也不想!”

吉航一把抱住了我。

“他為什麼要離開我。。。為什麼。。。”我像個小孩子一樣哭喊著。

“你冷靜些,筱雨,冷靜些,我留下來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