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清水先生
在台中逢甲大學的學人宿舍裏,在這個“辛克樂”台風肆虐的中秋節前夜,接到留學京都大學甫回國的童嶺來信,提到清水茂先生已於今年2月去世,我心猛然一悸,像聽到一個惡毒的預言終於應驗。雖然是早在預料中的事,可一旦發生,仍讓我莫名地哀痛。窗外颶風飄雨狂烈地撲打著玻璃,劈啪作響,“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兩句驀地脫口而出,我現在真正體會了元稹的感覺。
幾年來每次向日本朋友問起清水先生,都說不太好。一位風燭之年的老人,還有什麼比“不太好”更不好的狀況呢?先生終於棄我們而去。這對他可能是坦然的解脫,但我們麵對沒有他的空白,卻覺得這是一個永遠無法填補的缺失。我不知道日本學者是否意識到這一點:清水先生的離去,仿佛意味著一個時代的結束。那是青木正兒、吉川幸次郎、小川環樹、入矢義高的時代,一個難以複現的輝煌的漢學時代。
自1897年京都大學創設以來,京大的漢學幾乎占據日本漢學的半壁江山,形成京都學派以傳統文史之學和實證性研究為主、熔文史哲於一爐的傳統。而在文學方麵,又文學、語言學兼重,詩詞曲文並舉,創作和批評通擅。前輩學者狩野直喜、內藤湖南、鈴木虎雄、宮崎市定的文史兼長和博通古今自不必說,即如清水先生,在中國古代文史方麵知識之豐富,治學領域之廣,別說在日本漢學界,就是放在中國學者中,也是少有儔匹的。他通曉數種文字,包括古希臘文;能作漢詩、古文,著有《中國目錄學》、《中國詩文論藪》、《話本文學》等著作,做過《尚書》、《春秋》、韓愈文集、王安石集、顧炎武詩選、唐宋八大家文及多種日本古典漢文著作的譯注,尤以繼吉川先生未竟之誌而續譯並修訂全書的《水滸傳》全譯最為知名。他的論文上及古文字聲韻考證,下至夏衍《上海屋簷下》的評論,研究麵之廣泛著實令我驚訝。因專業所限,我隻讀過先生論中國古典詩詞的一些論文,還有他送給我的兩份抽印本《說青》、《說黃》。這兩篇論文考究的是“青”、“黃”兩個字在中國古代所指稱的實際顏色,讀來非常有趣。文中征引文獻之繁富和涉及知識門類之廣泛,更讓人不能不由衷地佩服。先生的著述非常富贍,中華書局出版的《清水茂漢學論集》,隻是很有限的一部分,但已足以略窺先生學術的涯涘。
先生的訃聞,幾個月過去我竟一點不知道。童嶺的信讓我陷入對先生的回憶之中。我和清水先生的交往始於何時,現已想不起來。可能是我給京大《中國文學報》投稿,先生複信說《中國文學報》隻刊登會員的論文,不接受外稿,表示遺憾。這想必是很早的事了,當時先生應該還沒有退休。後來可能還通信請教過學術問題。寄呈自己的著作時,收到的回信是一種專門印製的明信片,在相應的地方填入收到的書名,表示感謝。想是先生收到的贈書實在太多,難以一一回複吧?
1997年1月,我受聘為京大研究生院客座教授,當時先生已退休,我給他寫了一封信,希望在合適的時間前往拜見。他回信說經常要來京大,會有時間見麵的。一天上午,先生光臨我的研究室,送給我幾份他論文的抽印本。當時的談話內容已全然無記憶,隻記得先生穿淺灰色西服,清臒的身姿和儒雅的談吐給我極深的印象。先生待人接物,毫無崖岸,即使對後輩也相當客氣。說話則輕聲輕語,很風趣,漢語發音準確。
後來參加一些學術活動都見到清水先生,記不清是哪次學會後,晚宴和先生坐在一起,聽他說起70年代末,中日兩國剛恢複學術交往,遊國恩先生赴日講學,由清水先生負責接待。他知道遊先生是江西臨川人,特地先找來方言學著作,研究了一番臨川音係的發音。誰知一見麵,遊先生卻是說普通話,至今想起來猶覺好笑。在一年一度的東方學會例會上,也見到先生。他是京都分會會長,但從不像學會其他核心人物那樣,一副誌得意滿的樣子。晚間酒會,他也不四處遊動,和眾人碰杯寒暄,隻是獨自站在一張桌子邊,悠悠地喝著啤酒。我一則認識的人少,二則也不習慣這種場合,便過去和先生一起喝酒,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談。時而有後輩學人過來敬酒問候,他都謙和地禮接。他給我的感覺是有濃厚的學人本色,除了學問,對一切都很澹泊,和他在一起你心如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