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逝波集(4)(2 / 2)

1998年元旦,我收到清水先生寄來的賀卡。知道我17日任滿回國,他又寄來明信片,約9日為我餞行,我卻沒收到。幸好先生來時,我正在研究室,這才沒錯過。我們就在京大對麵的日法會館吃法國菜,主菜的魚味道很鮮美。我知道先生最近在研究清初文人,席間聊的主要是清代文學的問題,臨別先生惠賜兩份論文抽印本——《龔鼎孳論》和《說青》。看著先生離去的背影,我覺得他精神很旺健,長壽是無疑的。

5月4日值北大校慶,清水先生是特邀嘉賓。我正想著怎麼去看他,翌日就收到他的信,希望北大那邊結束後來文學所看看書。為交通方便,我替先生安排了中央工藝美院的外賓招待所,就在我家馬路對麵。9日上午,我陪先生去所裏參觀了書庫,本來他想看錢澄之《藏山閣集》,結果沒有,就看了《南來堂詩集》、明容與堂刊本《水滸傳》等。後者他顯然很熟,略翻了翻,就已明白版刻情況;倒是《南來堂詩集》他想仔細看,我便借出讓他帶回旅館去看。

中午在社科院後麵的“仿膳”分號吃飯。要了個西湖醋椒魚,以為就是西湖醋魚那樣的,不料竟是整條魚的大盆湯!味道雖不錯,終是量太大。看著清水先生努力多吃一點的樣子,我很不忍心,勸他不要勉強。翌日上午他去王瑤、周祖謨兩先生家拜訪,中午我接他來家吃飯。大概頭天魚吃多了,他說不能吃葷膩,結果全做素菜。下午一起去白雲觀遊覽,我隻能帶著孩子,蔥蔥很喜歡清水爺爺。出來已近黃昏,順便再去看天寧寺,結果寺被圈在圍牆中,隻能在外麵略一眺望,照兩張相。即便如此,先生還是興致很高,畢竟這是清初詩文常提到的名刹嗬。

次日上午陪先生遊天壇,蔥蔥老是鬧,我很無奈。先生倒顯出老人特有的慈祥,總是牽著孩子,逗他開心,老少三人玩得還算盡興。下午看呼家樓的中國書店,蔥蔥問為什麼沒有小孩看的書,我說這是大人的書店。蔥蔥就對先生說:“爺爺,這都是大人的書,你想買什麼就買什麼,噢——”蔥蔥當時五歲,剛學會叮囑語氣,說什麼都用“噢”字。先生很高興地買了兩套書。幾年以後,蔥蔥看到我們在天壇的合影,還記得這是清水爺爺。如今,蔥蔥已長成茁壯的少年,個頭要比清水爺爺高許多了,爺爺若看到定會很高興的。

第二天清早,我去招待所幫清水先生提東西出來,招呼出租車。我沒法送他去機場,因為還要送孩子上幼兒園。看著先生揮別離去,一股惜別之情湧上喉頭,但隨即又寬然:去日本的機會總常有的,先生又那麼健碩,見麵的機會多著哩。孰料,這一別竟是永訣了。

不久我在文學所圖書館新整理編目的古籍中看到《藏山閣詩文集》舊抄本,便寫信告訴清水先生。1999年春,先生寄給我論錢澄之的論文,同時囑我為複印《藏山閣集》。6月我到大穀大學做訪問學者,參加中國文學會第十四屆年會,卻沒見到清水先生,大概因為健康原因而未出席罷。7月女兒出生,除了每周一次去大穀大學參加唐代佛教碑文的研讀會,其餘時間都用在女兒身上了。千禧年方過,錢鷗曾見到清水先生一次,先生問起我什麼時候回國,能否出席東方學會。我當然是打算出席的,最終卻因故提前歸國,失去拜見先生的機會。後來我曾將《王漁洋事跡征略》寄給先生,但終因累年在大學客座,沒有機會再去日本。

我接觸清水先生其實不多,對他的了解也很少。如果不是借助於日記,以上的瑣事也未必能回憶得起。但人和人的相與全憑一種感覺,有些人認識多年,也還是點頭之交;有些人相處一兩天,就會在內心產生一種眷戀。對於我來說,清水先生就是這樣的人。雖然從2001年後,我的日記裏就再無清水先生的信息,但我遇到日本學者總會問起先生的狀況,而得到的就是那種不祥的答複。

聽說京大中國文學研究室編印了一本清水先生的詩詞集《流觀室詩詞稿》,裏麵有不少與當代中日學人的唱和。清水先生與許多中國學者及各國漢學家都有交往,他的人品和學問深為學界敬重,他的逝去會讓每一個認識他的人悲傷。衷心希望先生的著述能早日整理、出版一部全集,讓那些閃耀著學識和智慧光芒的文字成為對他的最好的紀念。

200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