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悲傷1
我是從2000年的春節開始絕望的。
我不打麻將,不喝啤酒,也沒看熱鬧到無聊透頂的春節聯歡晚會,我一直想找點兒別的事情來做。
後來我發現我錯了。不做這些,我竟然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做些什麼。
也就是說,我根本就無事可做。
於是我開始回憶。
回憶我的青春,回憶我的大學年代。
回憶我踏在馬路上麵多麼響亮卻沒能留下多少痕跡的腳步聲。
回憶我允諾過李璐的那些永不許放在心裏麵的點點滴滴。
真他媽的沒有誌氣。
2
情人節那天,我決定不再回憶。
李璐說回憶久了,男人就不象個男人。李璐的話我得信。
那一晚我坐在大馬路邊上看月亮在雲朵裏躲躲閃閃的,想象著我和李璐撲朔迷離的愛情遊戲,一開始倒還覺得挺有意思。
然而久了,卻更加絕望。
因為我驚奇的發現,我是有些害怕了,我是害怕了去證明:那些已經成為回憶的回憶——竟然隻能成為一個回憶。
3
我是在大二下學期認識李璐的。我一眼就看出來,她就是能讓我傷心的那個姑娘。
所以我早早和她約定,離別的時候,誰都不許看誰一眼。
但一年以後,當汽車緩緩開動之時,我還是忍不住回頭望去。
透過掛滿露水的玻璃窗,我看見李璐熟悉的背影。那背影正從我的視線中遠去,似乎在嘲笑著什麼。
在不該回頭的時候,李璐從來就沒有回過頭。李璐就是這樣一種人。
有一件事情是永遠無法改變了。
在馬達聲當中,李璐會離我越來越遠,財專會離我越來越遠,那些一直被我叫做青春的東西也會離我越來越遠。我使勁兒地揮了揮手,我知道,我一定哭了。
4
大學生活對於我來說,始終是一個矛盾的結合體。
我有的時候覺得它特別美麗,有的時候又覺得它特別讓人惡心。
但無論如何,我是不會忘記它的。
那裏有我的青春歲月啊!
李璐和我不同。
李璐看待事物隻有一個標準:好的比壞的多就是好的,壞的比好的多就是壞的,特別單純。
李璐不喜歡大學。
在李璐眼裏大學最迂腐了:就知道把許多人教育的越來越平庸,就知道把許多人教育的越來越無所事事。
事實上,從8歲開始,李璐就從來沒有真正喜歡過自己的生活。
所以李璐老愛咬手指頭。李璐說:“要不,我就別長大了。”
5
有一件事情特別有趣。就是我在遇到挫折的時候從來就不會覺得特別難過。我老能想起來為李璐傷心的那些日子,想著想著就會覺著那麼難過的日子都挺過來了,這點挫折又算得了什麼呢。
我也從來沒有問起過李璐不能嫁給我的原因。反正問了也是白問。李璐要是想嫁給我,不用我問,也早就跟我說了。
6
從沒想過的是,有一天,當時空把我們遠遠的分開,當我們終於背負起工作、社會和家庭的重擔,我們竟不由自主地回憶起那段無拘無束的日子來。我們驚奇地發現,原來,還有過那麼多美麗的東西存在呢。那些東西就是青春吧。
也隻有這時,我們才會興致勃勃地沏一壺熱茶,掛一個電話。和那些曾經就在你身邊,現在卻海角天涯,被你不分男女的統稱為哥們兒的人聊起那些日子,那些人,聊起那些事來,笑著並且感動著。
有些東西,被時間證明了,也就開始生效了。
比如說,無所事事和那些看起來根本不應該屬於它的種種美麗。
7
有人說我悲觀,我從不那麼認為。
無論如何,我都會微笑著麵對生活。
李璐就老跟我說,別老把美麗的東西塗上灰暗的顏色。
“你應該把我們之間寫成天長地久,就寫你70歲的時候上醫院,還是我扶著你去的呢。”
“那不可能。”
“那總得把陳旭和盧丹寫成個大胖子吧。”
“這個還行。”
李璐因此而高興起來。李璐最希望所有的女人都比她胖了。
可惜的是,那是我最後一次聽見李璐銀鈴般的笑聲。
8
但是,說說吧。
說說那些美麗的事情,也說說那些讓人惡心的事情。
紀念李璐,紀念我的大學生活,紀念青春,紀念如潮水般湧來卻遲遲不肯退卻的絕望。
紀念我自己。
9
1996年9月10日。
我20歲,我來到財專。
我記得,那天陽光特別明媚。
關於我為什麼要來財專這件事情,我直到現在也沒想明白。
反正絕對不是為了被我至死不渝都會視為失望大於收獲的三年,也絕對不是為了李璐。那個時候,我還不認識李璐呢。
我從來就不相信老天安排我和李璐在這裏相遇什麼的,就如同我不相信緣分一樣。我就是不來這裏,我也還是會在別的什麼地方遇見別的什麼女孩的,她不叫李璐,但是和李璐一樣擁有著魔鬼般的誘惑,一樣能成為讓我傷心的那個姑娘。
不就是愛情嗎!
無藥可救的是,我來到了這裏,在這裏度過了三年,我遇見了李璐。
並且,在1996年9月10日那一天,我還沒有掌握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這句至理名言,我特別興奮,甚至還有點激動。
“十足的一個傻逼。”
後來有人這麼說。
對了,給你講講我在大太陽底下排隊這件事情吧。
是這樣一個場景:校園裏到處排著長長的隊伍,你得從這條隊伍排到那條隊伍,再從那條隊伍排到另另許多條隊伍,以便能辦理好各種各樣的手續,證明自己在財專的確實存在。
這場景老能出現在我的記憶當中,而且場麵越來越宏大,直至塞滿了財專的每一個角落。
事實上,這場景並沒有太多可取之處。它除了能證明官僚主義害死人以外,頂多再教會你一個本領。
我就是在上大學的第一天學會這第一個本領的,比學習X+Y=Z什麼的容易多了。
我花50塊錢買了一條“紅山茶”,趁人不背塞給個帶紅牌的(也就是學生會的,管事兒的),於是不到15分鍾,我就可以趾高氣昂地拿著各種證明在大隊伍麵前晃悠來晃悠去的了,還不以為恥。
就是這個本領,以後竟然讓我受益非淺。
比如說,以後考試,我就再也沒被抓過什麼補考。
我一直覺得,這簡直就是一個神話。
李璐說,她是在第一天排隊的時候就注意到了我的。
李璐能準確地說出我當時的穿著打扮,也能準確地形容出我當時趾高氣昂的神情。
說的鄭重其事。
李璐說我當時身著淡藍色牛仔褲,黑色膠衫,鼻梁上掛著一副墨鏡,一看也就18。
李璐說我特別喜歡左顧右盼,說我經過方林的時候看了方林一眼,經過導員陳牧的時候看了陳導好幾眼,經過她的時候連一眼都沒看。
李璐還說:“說老實話,你給我的第一印象——賊次!”
有一段時間,我和李璐總愛回憶起這開學的第一天,一遍一遍地把那些快要磨出繭子的話題翻出來,互相對比。
那個時候是秋天吧,黃昏。我和李璐坐在講演廳前麵的大平台上。
我們一邊喝啤酒一邊吃蝦條;我們隻喝啤酒或者隻吃蝦條;我們什麼也不需要,我們隻是要呆在一起。
我們聊起9月10號那一天,也聊起小的時候,青春,以後,甚至一切。平台底下,是匆匆而過的一張張麵孔。他們看起來那麼的美麗。
李璐就是在那個時候跟我學會罵人的。在我教會了她以後,在聊到比較惡心的人和事的時候,李璐往往會搶在我的前麵說上一句:“傻逼。”
然後一轉頭,得意洋洋地衝著我微笑。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沒有跟李璐提起過。這件事情就發生在1996年9月10日,我和李璐時常聊起的一個秋天的午後。
4點30分,我敢肯定是4點30分。
我正走在去食堂的路上,突然間就拐向足球場,在一棵老槐樹的身上靠定。就為了廣播站正播放著一首沈慶的《青春》。
我一直坐到6點30分,因為廣播站老播放好聽的歌兒。
我看著太陽慢慢落下去,看著整個校園平靜地由白天走向黑夜,覺得這和書上的某些場景很相似。這樣的場景通常都伴有奇跡發生:調皮的小孩兒會得到神奇的畫筆;善良的老人能得到長生不老的仙丹;象我這樣吊兒郎當的年輕人,更會遇到溫柔可愛的仙女對我進行幫助再教育……
6點30分,仙女還是沒有出現,肚子倒是開始嘰裏咕嚕地亂叫個不停。
傻逼。
我這樣罵了一句。
就是這件事情,我一直沒跟李璐提起過。它看起來並沒有什麼不可提及之處。
我一直覺得,這可能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純真了。
它讓我懷念起我8歲以前許許多多的事情。比如說,大草垛上麵陪我說話的那個月亮,被我安葬在烈士墓旁的小狗歡歡,那招老也練不成功的二指神功,那顆老也抓不著它的小星星朵朵;比如說,和我手牽著手上幼稚園的蘭蘭;比如說,被一陣風吹走了的許許多多。
更為關鍵的是,在那一刻,我覺得大學校園是如此的美麗。
無論如何,
這是我大學生活的第一天。
我竟然回憶起了三件事情。
我在離開足球場的時候有點兒激動,有點兒傷感,還有點兒想家。我這時侯才清楚地意識到:十幾年來寒窗苦讀中勾畫著的一草一木,幻想著的一點一滴,就這樣開始了。
我挺起胸膛,朝氣蓬勃地走在路上。
這在現在看起來是多麼的不可思議。
那時侯,我才20歲。
10
我一直覺得回憶這東西特別有意義。
我樂於通過回憶去誇大那些已經逝去的往事,樂此不疲。
快樂的,悲傷的都是如此。
我不覺得回憶是不真實的,至少,它要比我所麵對的這個世界真實的多。
在鋼筋水泥裏麵,在每次有人拚命叫囂著要找回自己的時候,我總會臉紅,這種人連自己都肯明目張膽的欺騙。
人是一個矛盾的結合體,明明知道自己終會死亡,還永永遠遠都活不出真實的自己。
這是我對生命的基本看法。
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再遇見李璐了,但李璐在我的心裏,一輩子不會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