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憲救國論
在去帝製未遠的民初,任何關於國體問題的風吹草動都會對世道人心產生微妙的衝擊,畢竟新舊交替的時代,原本光怪陸離。
甘肅都督趙惟熙一直拒絕剪辮,還不準治下的民眾剪。見遺老們玩兒得很爽,他也發電請求恢複諡法。
其實,民間私諡一直就沒斷過。對死去的舊臣,小朝廷也經常用發表上諭賜諡來刷存在感,比如陸潤庠諡“文端”、梁鼎芬諡“文忠”,以至於人們在聊起曾國藩、左宗棠時,還是一口一個“曾文正”“左文襄”,看不到一絲新氣象。
而地方官因為覺著民國的官當得不如前清威武,私下裏也開始為封建殘餘招魂。桐城縣縣長用名片去見安徽都督倪嗣衝,結果被罵“目無長官”,轟了出去;瓊崖道尹呈請恢複清朝儀仗,如傳人令箭、八抬大轎什麼的,廣東巡按使當即批示準行。
不是所有人,都愛民族風。麵對聲浪四起的反對,袁世凱發表了禁止紊亂國體邪說的申令,並以“年老荒謬,精神錯亂”為名,將宋育仁“遞解回籍”。
清室大驚,瑾太妃(光緒妃)派人到政府解釋,袁世凱派阮忠樞代為接見。
來人交出勞乃宣的一封密折,內稱德國陸軍最強,建議溥儀向其皇室求婚,立威廉二世之女為皇後,如此則複辟有望。
這可真是碧血丹心,感天動地。
為免節外生枝,袁世凱沒有深究,而是命人重修《清室善後辦法》,製定了更加嚴厲的約束條款。
然而,一切都逃不過楊度的眼睛。
他注意到兩個事實。
首先是阮忠樞的宦海沉浮。阮大秘跟袁世凱的關係毋庸贅言,前清時幾乎所有袁的奏折都出自其手,深悉幕主機密。
可惜到了民國,公文程式為之一變,阮忠樞頓失所長,不知不覺便打了醬油。
不久,袁世凱給他布置了新任務——奔走於北京和徐州之間,安撫、籠絡張勳這個日漸坐大的老將。
阮忠樞不辭辛苦的身影給時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被喚作“神行太保”。
而令楊度心中一動的是,當總統府秘書廳被改為內史廳時,出任內史監的竟然是阮忠樞。袁世凱需要他起草什麼,可堪玩味。
另一個事實是袁克定透露的家事,說袁世凱命人找來《德皇威廉本紀》和嚴複翻譯的《歐洲戰紀》細讀,還聘請蔭昌為家庭教師,吩咐子女不要再學英文,統統改學德文。
然而,嫌疑不能作為呈堂證供。根據袁記約法,不論“終身總統”還是“誌在傳子”,都具備很強的可操作性,而稱帝,動機不足,風險卻很大。
楊度明白,輪到自己上場了。
洋洋灑灑的奇文《君憲救國論》出爐。
立意雖說反動,理論上的貢獻卻也不容抹殺。
文章一上來便正本清源道:
富強者,國家之目的也;立憲者,達此目的之方法也。
即先要搞清楚,我們是為了富強才去立憲,不是為了立憲而立憲。
然後分析地緣政治:
俄、日二國,君主國也,強國也。我以一共和國處此兩大之間,左右皆敵,兵力又複如此,一遇外交談判,絕無絲毫後援,欲國不亡,不可得也。
楊度沒有否定共和製,而是認為“共和誤中國,中國誤共和”。
共和的基礎是法治,用楊度的話說就是“賢者不能逾法律而為善,不肖者亦不能逾法律而為惡”。但可惜,中國自古就沒這習慣。
宋教仁臨終前給袁世凱打的電報裏稱自己“不敢有一毫權利之見存”,可見直到那會兒,“權利”還不是今天的意思,而是個貶義詞。
在楊度看來,民國人大多不知共和為何物,既沒有法治精神又缺乏權利意識,“以為此後無人能製我者,我但任意行之可也”,中央威嚴掃地,社會呈現無政府主義傾向。
在“和尚摸得,我摸不得?”的邏輯中,“總統人人做得”的所謂“民權觀念”深入人心,進而發展到“選舉不可得,則舉兵以爭之”,最後給人留下的混亂觀感讓唐德剛感慨“假共和不如真帝製”。
以廣東和湖南為例,兩省分別是孫文和黃興的故鄉,黨人眾多。二次革命後,國民黨四散而逃,粵督和湘督被換上龍濟光與湯薌銘。
兩人向以殘暴出名,黨人還不斷挑戰其底線。
一天,龍濟光出署去看他哥,走到半路被黨人扔出的炸彈炸傷。刺客當場被捕,龍命人處以寸磔之刑。其時“淩遲”已廢除多年,酷刑激起了全國輿論的聲討。麵對袁世凱質詢的電報,龍濟光矢口否認,搪塞道:“凶犯正法後,軍民人等痛恨此種暴行,剖心食之,實所難免。”
為鞏固都督之位,資曆較淺的湯薌銘嗜殺程度更在“龍王”之上。監獄人滿為患,瀏陽門外的刑場號啕之聲終日不絕。三年間,被湯屠戶搞死的,有案可稽者便達兩萬人,其中大多是以黨人為名,剪除異己。
暴力搶來的權力,隻能靠暴力維係。當權者生活在“喪失政權就喪失一切”的恐懼中,根本不可能做出任何還政於民的改革。
事實上這種各領風騷兩三年的都督也不可能有什麼長遠的打算,因為即使人存政舉,終究人亡政息。
久之,中國式的共和誘發了朝野的短期行為,所有人都假共和之名攫取私利。看淡的浮萍般漫無目的地混世,絕望地賭上性命拔劍而起。
一個皇帝倒下了,千萬個皇帝站起來,化身為大隊委、青年導師和居委會大媽,遍布於各行各業,時不時冒出來教育你該如何做人。
楊度堅信,隻有憲政才能保證政策的持續性,從而“人事有變,法製不變”,避免周期性的曆史雪崩。而大清之所以敗亡,正是由於不聽袁大總統“不立憲即革命,二者必居其一”的勸告,搞假立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