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克文:“熙寧變法時,司馬光的弟子劉安世是著名的反對派。他覺著沒辦法說服宋神宗,便畫了一幅《流民圖》,惟妙惟肖地描繪了老百姓拋妻棄子,輾轉於途,最後死於溝壑的慘況,跪地呈上。神宗看後,震驚得哆嗦了幾下都沒站起來。夜裏又在深宮燈下展讀,看一眼流一滴淚,不久,王安石便被罷官。”
袁世凱頷首。
袁克文:“縱觀整個鴉片戰爭,上上下下都在蒙皇帝。兩廣總督鄧廷楨撒謊,兩江總督伊裏布撒謊,欽差大臣琦善撒謊,連道光最信任的領侍衛內大臣奕山也撒謊。作為朝廷欽命的‘靖逆將軍’,奕山一到廣州便搖身一變成了‘撫遠將軍’,違旨停戰,違旨談判,違旨通商,違旨賠款,還在奏報中捏造‘一鼓蕩平英夷,片帆不返’的‘戰功’——”
袁世凱用手勢打斷了他,頹唐道:“曆史會怎麼評價為父?是耶?非耶?”
袁克文:“這個世上沒有好人,也沒有壞人,隻有做了好事的人和做了壞事的人。”
袁世凱笑了:“你也鄉願了?不用諱言,外間都說我壞。”
袁克文:“因為父親當了‘真小人’,想做皇帝就放手去幹。殊不知在中國的政治語境裏,偽君子可以當,真小人卻萬萬不能做。政壇上的袞袞諸公都是一丘之貉,半斤八兩,偽君子雖不稱帝,其獨裁攬權卻比皇帝有過之無不及,表麵上還要偽裝成‘元首’‘領袖’,以愚黔首。”
袁世凱看了看窗外,悲涼道:“終究是搞砸了。”
袁克文:“但生命的價值在於對命運的反抗,既然要同天命扳一輩子手腕,那麼,懷疑自己就是一件奢侈的事。而作出一個選擇,是為了獲得這個選擇的意義,而非選擇本身。”
袁世凱:“中國有得選嗎?兩千多年前管仲就知道‘以商止戰’,為了刺激經濟,對外降低關稅,對內鼓勵消費,甚至在臨淄開了七間官辦的妓院吸引商旅,而在稅收方麵則‘唯官山海而已’(鹽鐵專營),基本不與民爭利。到了商鞅,走向另一個極端,獎勵耕戰,限製商業,用軍爵和郡縣製抹殺貴族與平民的界限,人人都可通過戰爭獲取功名富貴。同時,國家控製一切生產資料,禁止貿易,農戰立國。”
袁克文點頭:“後世主政者莫不搖擺於二者之間。漢初天下凋敝,天子出巡配不齊膚色一致的六駿,‘放水養魚’勢在必行,故‘弛山澤之禁’,輕徭薄賦,與民休息,繁榮工商,始有‘文景之治’。及漢武禦極,連年征戰,頒均輸(統購統銷)與平準(管製物價)二法漁舉國之利,鑄錢、煮鹽、冶鐵和釀酒相繼國營化,甚至以‘告令’發動群眾舉報隱匿財產的富商大戶。此令一出,中等以上商賈之家悉數破產,上林苑堆滿了抄沒來的民間財產。主管財政的大農令桑弘羊因此被時人斥為‘亂國酷吏’,某年天下大旱,對其恨之入骨的儒生甚至上書獻策,說‘烹弘羊,天乃可雨’。”
袁世凱沉思道:“但我記得在鹽鐵專營政策的會議上,桑弘羊對質疑一一反駁,說如果不執行國營,戰爭的開支從哪裏出?財政收入從哪裏得?地方割據的景象如何化解?”
袁克文:“不錯,這正是中國的死穴之所在。”
袁世凱一驚:“死穴?”
袁克文:“大一統。人人都追求大一統,希冀安全感、治世犬以及恩賜的保障,但要維持幅員如此遼闊的帝國,勢必豢養臃腫的官僚體係,直麵驚人的軍費開支。桑弘羊認為自己的政策是‘民不益賦而國用饒’,賦稅確實沒加,但國有專營的清單卻越拉越長。到了北宋,茶、鹽、酒、醋、礬、香藥、象牙……國有專營的種類之多,範圍之廣,資本之大,遠超前代,嚴重擠壓了民間經濟,並造成權貴資本的泛濫。”
袁世凱:“但你也說了,是在管仲和商鞅的一鬆一緊中螺旋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