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立身 第三十一章 麵冷心熱的人(1 / 3)

阿嚏——

“哎喲,我這阿阿阿嚏——”一大清早,日頭還沒從山崗上跳升上來,竇老大睜開眼睛輕手輕腳撫平衣衫上的褶皺跳下火炕,回頭看看窩在草席上蜷縮著正睡得香的一眾新卒,黑眼窩揚了揚正要抬開門出去,冷不防連著幾個噴嚏,將要脫口而出的絮叨也堵了回去。

這人在衛央麵前小心仔細,實際上本是個青皮混子,素來嗓門亮堂,這連著的噴嚏,登時將火炕上流連暖度的一火新卒們驚了醒來。

徐渙朦朦朧朧地,一咕嚕爬起來瞧著尷尬賠笑的竇老大,轉眼瞧明白沒有甚麼不妙發生,悻悻埋頭又窩進雙臂間去了。

“竇大哥,你這是去作甚?”這一火,除了徐渙其餘都是與竇老大甚交好的新卒,竇老大躡手躡腳地要出門,有人便爬在炕頭打著哈欠問。

這人便是那販辣椒的生意人。

竇老大一開口,聲音有些沙啞,這是火炕上沒有被褥的緣由——畢竟已入秋,大半夜裏牆角縫隙中鑽進的風甚寒,入骨時一身血肉都凝澀了似。

清清嗓門,竇老大壓壓手:“弟兄們都好生歇著,某去瞧百將起身沒有。昨日百將道是即日起要親自操訓,咱們可不能大意錯過了頭天的應到。”

那幾人彼此瞧瞧,連忙也爬了起來:“竇大哥是軍吏,自該去請見百將等待軍令,咱們也不能享受著,拾掇利索定要第一個搶到集結的號令。”

竇老大笑了笑,反而勸道:“都自在歇著罷,今日恐怕不會操訓了,日頭起來之後,我若尚未回來,你們不要偷懶,打清水將地上這腳印痕跡清理幹淨,馬廄裏將戰馬洗涮了去。”

那做生意的訝道:“竇大哥得了百將甚麼示意麼?咱們可不要標新立異,教別的火瞧咱們的熱鬧。”

竇老大麵色一沉,壓低聲音厲聲道:“你懂甚麼?哼,咱們這位百將是個人物,處事十分的有城府,以他之能,想必弟兄們都是清楚的,硬對咱們落不到一點好處,多要順著他,從著他,往後更要敬著服著他,不可敷衍搪塞,不要看咱們現如今是來守備的,戰事一起,若無頭等的必要,咱們這樣的活死人,那是一定要上戰場去哩。莫論去與不去,衛百將是個有本事的人,咱們能跟著他,不定能多活幾個下來,哪個弟兄不信,自管自去便是了,隻是死到臨頭莫怪某今日沒有挽留。”

幾人連忙笑著一起道:“這是哪裏的話,咱們自然聽竇大哥的,怎會不知好歹?竇大哥你放心,你在哪裏,弟兄們就跟在那裏,別的咱們管不到,莫非連自己也管不到麼?”

竇老大這才稍稍平下氣來,又紮了紮腰帶手指點了點最是油滑的那辣椒販子:“別的弟兄我自然放心,你這廝最是滑頭,我卻不敢十分放寬由著你。”

其餘幾人笑道:“這個容易,咱們做甚麼都中間挾著王孫這廝,管教他逃也不能,隻好聽著竇大哥的話。”

王孫苦著一張臉,唉聲歎氣賭咒發誓般道:“竇大哥你還不知我麼,雖說原先也算是個走南闖北的,如今背了時到了輕兵營裏,若沒有竇大哥及弟兄們,王孫算甚麼物什?豬狗也不如,任人宰割的而已。再說,我瞧這衛百將是個麵冷心熱的人,若不然,他怎肯為咱們這些活死人出錢欠下那些個鄉紳的情分?何況這衛百將的本事,那些個老卒也敬重地很,跟著這樣的上司,總好過孤魂野鬼一般不是?”

麵冷心熱麼?

竇老大卻不這樣以為,他總覺著這衛百將看似平和安靜,心裏卻有極重的心思,至於是不是麵冷心熱,現在還不得而知。

那王孫見他不信自己的眼光,登時起了作賭的習性,卷起袖筒蹲在炕頭道:“竇大哥,各位弟兄,王某因賭錢虧了家業,虧了祖產,將自己也虧進了這活死人營,但這眼光卻是不差的,好歹也算見識過許多人物不是?你們要是不信,咱們來作個賭,我看啊,待家眷送錢物來,這衛百將還得虧他的錢請百戶人口吃飯,你們信不信?”

竇老大本要出門,聞言又退了回來,覷著王孫沉吟著沒有說話。

徐渙也坐了起來,瞪著眼睛瞧著王孫,又瞧著其他幾人,心裏飛快盤算起得失。

王孫被一火人盯著瞧,登時膽怯,吞著口水縮起了脖子,依舊不改賭徒的本性,紅起眼珠子伸出雙手:“王某那屋裏頭的,想方設法也會弄足三五貫錢送來,我便以這三五貫為本,賭本人所言非虛,如何?”

三五貫大錢,放在外頭也是不大筆花銷,這王孫一開頭,登時有不信的與他對起賭來,竇老大成了精的人,偷眼將眾人神情一一看在眼裏,瞧到眉梢一揚喜形於色有決意之情流露的徐渙一眼,心中驀然一跳,將自己的傾向先壓了下去。

窸窸窣窣地,徐渙自貼身小衣下取出一塊銀質的如意牌,放在手裏掂了掂,一咬牙揚眉將這銀牌啪地拍在草席上,狠聲道:“小弟家無餘財,縱然,縱然阿姐千方百計借著送進來的錢,那也千萬不會收下,總要央她帶回去還了人家。這銀牌,乃是幾年前我阿姐將幾年用度積攢下來,問慈恩寺的僧廬高手鑄成的,我以銀牌為質,願賭王大哥為贏家。”

竇老大吃了一驚,搶步拍開王孫向那銀牌伸過去的手,狠狠瞪了這見錢眼開的人好一陣子,將那銀牌塞回了徐渙的手中,勸道:“小徐兄弟,你本是個讀書之人,這作賭的勾當,還是不要參與的為好。”

徐渙怔了一怔,決然又將銀牌拍在了炕上,咬起牙道:“竇大哥,多謝你了。隻是身入輕兵營,我便知活著的希望已甚小了。命都要沒了,休說銀質的如意牌,便是玉質的功德如意牌,那又能果真佑護平安不死麼?”

眾人皆歎了口氣,隻聽徐渙又道:“以這銀牌,倘若那神佛果真有靈通,護佑咱們能得一個好心的百將,即便是沒了,又有何妨?”回頭問那王孫,“王大哥,這銀牌暫且寄押在你手裏麼?我自小得阿傑教誨,這作賭的規矩可不懂的很。”

王孫麵色陰晴不定,半晌長長地喘了口氣,站起來跳下炕,拿起銀牌瞧了好一陣子,就在竇老大正要喝止的時候,他竟走到徐渙那邊,鄭重地將銀牌又塞回了他手裏,幫著重新係上絲線放進小衣之中,這才又歎了口氣,正色道:“小徐,你雖然跟著旁人稱呼王某一聲王大哥,你這年紀,也就隻是王某孩兒的歲數。你家境不好,愛惜你那姊姊,想在咱們這裏賺些錢貼補給她,這樣的心,那好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