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立身 第六十章 枯秋殘照平安卷(1 / 3)

大唐律有定,凡官吏者,受五金即罪,有司必問究。

也就是說,但凡有官身者,隻要收受五金的賄賂,相關部門便可以涉入問責定罪了。這所謂五金,可千萬不要以為是五兩金子,大唐如今通用的還是銅錢,也就是當今天子登基第二年定製式發行全國的長和通寶,金銀當然也有,不過很少,隻在國與國的貿易當中,抑或上頭賞賜下麵的時候方見。至於絹布之類,市場上也可作硬通貨用。

因此,五金之說,既非五兩金子,也非五兩金子的價值,而是金銀銅鐵以及與金屬全無幹係的鹽這五類物什。

當然,逢年過節的時候,親戚朋友上門帶禮當也包含在這裏頭——送禮送金銀倒情有可原,可你曾見過持一堆鐵或一麻袋鹽上門送禮的?

實際上,這五金那是大唐朝廷掌控嚴格的國家重器。金銀銅自不必說,那是任何朝代都極貴重的國家主要命脈,而鹽鐵之類,隻看朝廷裏一州一路均設鹽運使、鹽鐵轉運使這類與一州刺史幾平級的衙門便知重要性。

當然,這看起來大而化之的“受五金即罪”絕非一言概之,普通老百姓隻要知道官老爺私受這五金也要坐大牢那就夠了,在朝廷裏,若有官員犯此類禁律,那還須有司根據受賄多寡,罪行的性質來具體定罪。

衛央今日受十來斤金,若按大唐律定罪,恐怕真是剁成肉泥也不足以贖衍其罪。須知足金之貴重,縱然天子賜近臣一次也最多不過百粒,也就是半斤左右,十多斤換在外頭,怎麼的也該值有十數萬錢。

受賄十多萬,放在現代……當然,古人清高有節操,受一金那也是玷汙人品的行為,跟目下不同……是吧?

何況,衛央不過小小一個百將,在周豐看來,無論怎樣的理由,這個桀驁不馴竟連龍雀也敢直纓其鋒,那還能不死?

若不是念著這個,周豐雙頰方消腫,口齒尚在走風漏氣,他這等注重儀表的大人物,怎會隨來輕兵軍舍裏?

由是見衛央輕淡淡地一句孝敬便將私受重金的行事遮掩過去,周豐冷笑一聲喝道:“果然是大膽的配軍,死不悔改的輕兵,須知以大唐律來算,受十金便是死罪,還敢欺言狡辯,當龍雀不甚鋒利麼?”

衛央輕蔑一笑,搖搖手道:“小子,當了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那個人再說,這裏是軍鎮,還輪不到你這種潑才指手畫腳。”

不待周豐怒叱,衛央解下佩刀丟給周快,厲聲道:“周豐是吧?我這人有個習慣,深得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的心得,你這潑才,衛某如今既已得罪,那便是不死不休的結局,你再敢在這裏指手畫腳,衛某是為守備百將,尋個由頭將你小子抓進深山裏,你信不信隨便找個由頭先宰了你?”

這人險險刀劈會王,這事兒原州雖尚未傳開,會王手下守口如瓶,怎奈大嘴巴的人實在多了些,早傳到了周豐耳中,如今衛央聲色俱厲,以他慣來的無法無天,又拿眼瞥見藍衣女郎似無不虞的神采,周豐不敢將性命來賭,憋住一口氣隻好幹站在了那裏。

衛央教周快:“誰若再咆哮軍堂,你不殺他,我便殺你,知令麼?”

周快凜然,竇老大多番提過這百將的反複無常,如今事急,難保他不動真的,將刀持在掌中,立在案後將眼目盯住了周豐上下,本掩藏的殺機咕嘟嘟地突將出來。

吃周快殺機威逼,周豐情不自禁忙又倒退了兩步,背靠在舍門柱處,再也動彈不得。

這等人物,也配髒我的刀?

衛央長身而起,將正位讓給那女郎,自立在一旁問她:“有將令來麼?”

女郎蹙眉,卻移步去了正位之上,並不坐著,自阿蠻手中取龍雀支在案上,瞪著衛央哼道:“將令麼,卻有,隻是為守備百將私受賄金,此事不畢,將令便不可下達。”

不就是拿了點錢麼,衛央很是不忿,鼓著眼睛也哼哼唧唧地磨叨:“聖人曾經曰過,正經人拿人錢,那能教賄麼,所謂失身是小,沒錢事兒大,咱們這不窮麼,何況,過路費宿金本也沒定地忒高,人家覺悟高,生要補貼咱們十來斤金錁子,咱們焉能袖手不受?古人雲麵子都是人給的,人家上門來給臉,咱小小的守備屯,能不雙手兜著?”

這人慣愛胡說八道,甚麼聖人曰古人雲,全是他滿口的胡攪蠻纏,隻是這人竟將行賄之金作了過路費看,卻不知教那人們得知,更作何感想。

想想這人無賴嘴臉麵待那些個居心叵測的人,女郎嘴角一個抽搐,來時她便篤定這廝定千方百計不肯承認那是賄金,果然如此。

“好高的過路費,好貴的宿金。”女郎眼角一閃,笑吟吟瞥了大是鬆口氣的杜丹鸞與周嘉敏,覺那位上衛央的體溫已消了,這才一拂衣擺往後坐定,輕飄飄將這十來斤的金錁子之事就此帶過,顯是默認了衛央不要臉地吞下那一大筆金錢的行徑,語含譏諷地撇撇嘴丟下這樣一句,見衛央麵不改色,心中奇怪這人怎能生這樣的大膽,正色提起了正事,“紅襖寺裏凶案已有端倪初現,可斷定非甲屯新卒家眷幹係,此是戰地,又冬雪將至,不可久留。”

衛央麵色微動,心中歎道:“世間最苦的,生離死別便是一例,這一遭別離,恐怕大都天人永隔,隻人家都還有家眷送別,縱然死了,這世間也有個惦念的,我卻在哪裏生的根,落的蒂?”

想想這裏,忍不住悲從中來,掉轉臉向立在舍外大氣也不敢喘的竇老大道:“將金錁子都分了,一家均拿一份,待明日天明隨差上路。”

竇老大猜到他收這金錁子是要做此用,但沒想到他竟一個也不留盡都要分發,呆了一下便教衛央怒喝:“怎地聽不清麼?”

這刹那間的情緒,這舍裏都是精靈剔透的人,怎能聽不出來?

小姑娘走到衛央身邊,伸出手在他背上輕輕拍了拍,想想又踮起腳在衛央鋼針似短發上撫摩著,口中柔柔地哄小孩似道:“衛央哥哥不惱,我我沒了爹爹媽媽,我先走時,你來送我,你走時,我來送你,咱們也好好的。”

這小姑娘嗓音清脆,春穀裏方初飛的鶯兒般,隻這話教衛央臉一黑,又不舍糾正她的語病,隻好抽抽鼻子,將手在情緒也低落的小姑娘發上拍拍笑道:“好,你回長安時,我定親自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