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四海並非安然眠中過的這長夜,雪正緊時,當是天亮,他袖著手仰首站在那轅門之下,任雪蓋了麵目,蓋了身軀,終爾蓋住了情思。
將鐵甲紅氅蓋住了身軀,蓋住了戰馬,隻孫九一個牽馬墜蹬的,回過身來,衛央早在身後凝立良久,孫四海長吸一口氣,宿醉的疲憊竟未在他身上瞧見,沉聲道:“衛央,你這膽子包天的大,然你須記著,既為大唐銳士,當保家衛國,訛貴族,蔑世道,那是風骨,隻這欺辱苦命人的,非我孫四海心狠手辣,若有法子,那是見一個辦一個絕不輕饒,你可記住了!”
衛央披兩肩的雪花,淡淡道:“衛央生來是個不服天管教的,殺人越貨許也做得這勾當,隻仗勢欺人,天不教我,地不教我,爹娘不教我,若逢著,這等賊那也一刀一個好不快活,學他作甚!”
孫九大急,這卻非在孫四海傷口上撒鹽麼。
豈料孫四海竟大笑,飛身上馬不見他老邁筋骨,飛馬出營門來,頭也不回道:“你衛央說這話,我信。好,要的就是這樣的好漢子,你道為何教你往家眷營一行?”
衛央自不知,靜候孫四海自說自話。
孫四海哼道:“旁人待輕兵營如蛇蠍,你衛央雖不願來此,但既來此,卻不見有甚麼另眼看的,故而我看這輕兵營脫胎換骨都在你身上。此一戰,我有預感,怕是要戰死在這大地上,彼時你為率正,我當薦你權掌輕兵一營,這亂糟糟的身後事,我便交給你了。”
衛央忙要推辭,孫四海喝暴喝道:“當初你也不願入輕兵營,扭扭捏捏如今也不成了百將,將那賄金也敢當勞什子過路費收納為麾下用,焉知作不得輕兵營校尉?如你這樣的年紀,建功立業正在今夕,於康達之流無擔當之身,鄭子恩等輩雖有潑天的膽,謹慎仔細不及你,狡詐更不及,你若連區區輕兵營也擔待不起,哼,呼延讚楊業慧眼便是瞎了!”
孫九聽他說地驚心,在一旁插嘴道:“老爹,何苦說這樣的話?”
孫四海大笑:“孫四海三十年前便該死了,苟延殘喘至今已是厚顏。這六十年來,某生也生夠了,死也看淡了,有甚麼瞧不開的?隻這輕兵營,若不能交付個有為的人,死不心甘!”言罷喝問衛央,“天地父母生你糾糾好身軀,莫非暗藏婦人的小心,將死壯士的托付也不敢接待麼?馬家坡子鎮處戰事畢,我便以你為前鋒直取邊城,敢應否?”
衛央思忖再三,任那冷風往胸膛裏灌,天地茫然,他也茫然。
忽聽孫四海又道:“你看大唐如何?”
大唐?
“我不知。”大唐雄烈,那都隻在史書裏載著,雖現如今身已在這壯闊時代裏,衛央並不能清楚地將一兩個詞,一兩句話來概括這大唐到底是個甚麼樣子。
“那麼,你待大唐如何?”孫四海追問。
衛央毫不猶豫脫口叫道:“漢唐故地,承載祖宗業績,譬如草木之根。”
孫四海點頭笑道:“那麼,你合該往長安去瞧一瞧,你許是不知的,既入輕兵營,有那些個人在,恐怕若不能奮戈破他美夢,你終身也出不得去了。哼,陳禮之故事,你當隻是那樣悲壯慷慨而已麼?若你向往長安錦繡,待孫四海灑血疆場,這輕兵營,你便來權,如何?”
衛央是聰明人,孫四海自然很清楚,若不然,他怎會看似冒失地刀劈會王,掌摑周豐?若將這利害教他知曉,這樣的人,天生是掌三軍威震邊關的,輕兵營雖名聲上不好聽,然這一眾老卒,一個個死人堆裏千百回闖出來的,有一千,用的好便可當萬軍使,衛央怎肯錯過?
在孫四海看來,衛央這樣的一身本領的,天生不能安心去作田舍翁,若無晉身之資,這樣的人怎能活下去,怎能擔當起大任?如今平陽公主欲一天下收四海,輕兵營是為百戰之師,如何隻能當死士來使?當今世道,正是一身本領的年輕人取功名好時機,輕兵營落在這人身上,那自無差了。
果然,話既及此,衛央便踟躕著應道:“軍頭也不必抱必死之心來報國,以我之見,隻好人在著,便甚麼都在,我願為軍頭前鋒,邊城雖險,但明刀明搶,正是好男兒的歸宿,強似與那些醃臢潑才滿心勾心鬥角之徒敷衍日子。”
有這個答複,孫四海便滿意了。
雖他能觸及的許多人都說這衛央為騎軍大將之資恐怕遠在當初陳禮之上,但畢竟孫四海不曾見識他的真本領,縱要將這輕兵營托付在他身上,那也有保留的多寡。
雪光襯天色大亮之時,三騎卷到原州南郊,風雪裏雄渾的原州城模糊地瞧不清真切,隻一個黑色的巨大輪廓顯在天地間,便在這雄城之下,開辟有一處方圓在風雪裏瞧不清的營地——說是營地,不過周圍圈起柵欄,四麵布有柵門的空地,將一方山,一方平地都卷在裏頭。
院門外瑟瑟縮縮地蜷著十來個崗位,馬蹄在雪地裏不能遠遠聽到,及到門前,自草席擋住三麵,捧出燃著火炭的漏風席棚裏鑽出崗哨,有瘸腿的,有瞎眼的,有雙臂或單或盡都沒了的,更有淒慘的半張麵孔也失了,孫四海遠遠跳將下馬,張開雙臂大聲笑道:“老兄弟們,大冷天的,咱來瞧你們啦。”
老卒們見來的是他,一個個依著柵木袖手放下渾身的提防,一個個都笑著嚷出幾個字一句話,與孫四海一一也都把著肩膀用盡一身力氣般拍打著見過了。
為這形容可怖的老卒們所懾,衛央遠遠跳下馬來與孫九並肩站著,孫九輕輕道:“這都是咱們輕兵營的老卒,有身遭百戰的,也有甫上陣便重傷回來的,如今都在家眷營當差,年月由老爹照料。”
衛央怎能還不明白孫四海刻薄之名哪裏得來,想必待士卒戰死之後依舊留在家眷營的人家,他也是盡心照料的。這樣的人,輕兵營上下知他,喚他一聲老爹,至於外頭那些風傳,值甚麼去理?
如此人物,配得起大丈夫!
上馬能擊狂胡,下馬可草軍書的,那自是大丈夫。然這世道裏,生扛著頂風的大旗往前走,再有的苦難詆毀都含在心裏的,如何當不起大丈夫?
衛央陡然明白了為何輕兵營上下的老卒們敬愛孫四海願喚他老爹,輕兵營裏,死了的,活著的,能得照拂的,都在他羽翼之下,這樣的人,豈非這樣偌大的家裏為爹作夫的麼?
猛然想起孫四海教他去長安的話,衛央目馳神往,心中油然想道:“長安,長安,何得麵目,來拜華夏古都尊前?”
情不自禁地,衛央心頭一股腦湧起的都是千百年的史書也念念不忘的那長安,雄烈乎?壯美乎?真切的長安,又該是怎樣的模樣?
隻這長安城頭漢唐的旗幟裏,總少不了如陳禮,如孫四海,如那位渭州的原刺史劉汝寧這樣人物的血肉。
“久聞大唐舉國無論天子農夫皆有開疆拓土之雄心,盛唐一別至今百餘年,雄唐的風采,還在否?”迎著風,衛央輕輕地問。
久違的眩暈般激蕩,田野裏高歌的女高音顫音般衝在衛央胸膛裏,戰馬打個響鼻,撲騰著四蹄是欲得翅而飛麼?
孫四海與老卒們盡見了之後,回頭衝衛央招招手:“衛央,你過來。”
衛央再番整甲肅容,將戰馬教孫九帶著,大步過去,雙手自腹下抬到胸前,又伸出在眼前,手心裏攥住刀柄,將腰弓下額頭抵在拇指尖上,喉嚨裏哽咽著,一個字也不說,隻這樣拜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