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賀蘭雪 第七十五章 酒微醺時(1 / 3)

天下有太多的聲音,有餘音繞梁三日不絕的妙音,有鬼哭狼嚎毛骨悚然的唳聲,自也有中平沉厚的常聲,唯獨一種聲音,隻那一種聲音,能使勇者聞而覺妙,懦者聞而驚駭,常人聽之失魂。

彷佛這大地上,那群山群林俱都化作了大漠黃沙,正在那胡楊林之外,有騎駝一人,他音已沙啞,便在這沙塵肆虐的地裏,他敞開了咽喉,敞開了心胸,隻那駝峰之上,彷佛便是九天之外,他在高歌。

並非有具體的言語的高歌,隻將一個發音的字,那音帶微微顫著,顫著,自甫一開始便是穿透九霄的鳳唳之音,這音脆得欲碎,卻終爾不碎,直教人一身的毛孔也要張開般,脫口處,不思收聲,平生有多寬廣宏大的氣,便噴湧出那樣激越的一個字的歌來。

這便是大纛搖戰鼓起時,老羆們驟然奮躍往敵陣衝過去的音,衝過去的聲,衝過去的力量。

他們沉默著,沒有弩營突擊時那一聲自胸腔裏擠出來的呼喝,也沒有騎軍突擊之時那踏破九州震蕩山川的馬蹄聲,更沒有尋常步卒們將令一下刀鋒撞擊在盾牌上的肅殺,隻是沉默著往前衝。

無人回頭望,無人低頭瞧,老羆眼中,絕無退路,隻有殺,往前殺,山若擋道,平山。水若阻路,斷水。若有千軍萬馬要阻攔前頭的路,手中陌刀在,鬼神且不敢擋我鋒芒,何懼區區眾人?

漸漸的,老羆們本較密集幾近肩並肩地衝鋒,刹那間便在敵營前十數步處,便在已瞧清了敵營將士驚駭膽怯的蒼白麵孔,緊縮的瞳孔,暴起青筋的手背,便在這時,老羆們眼中滿是輕蔑,心中都是不屑。

老羆之勢,自戰中得,自刀鋒上擄,天地並未青眼而賜予,能教敵慌亂,這方是老羆們的榮耀!

使敵初逢便懼怕至此,丈夫生已盡歡,死,且有甚麼懼怕的?

那歌者的清白吟唱,正在此時變了。

驟然暴風驟雨般金屬鼓樂敲打出的震撼靈魂的樂,緊隨陡然自萬丈高空裏落入深淵中去似的吟唱戛然止聲,噴湧著自東山上升起的旭日般,這音直刺地教人一身方高高豎起的寒毛都炸裂了開來。

距敵十步處,老羆們本數排的陣型,倏然前頭的腳步一慢,後頭的緊衝而上,正在那已留出的空擋裏,眨眼間隻成了海潮最前頭那滔天巨浪處白沫一線似的一排。

距敵五步處,老羆們左右又拉開了丈遠的距離。

距敵三步之外,已能清晰地瞧見敵軍張著的嘴皮子之內上下飛快碰撞的牙齒,至此,老羆們方將肩頭那陌刀落在腰間。

右手把住刀柄上處,左手緊貼刀鐏,把杆中間緊貼著腰眼,巨大的雙刃陌刀,貼著老羆斜指蒼天,灰蒙蒙的刀刃,隻在這刹那間變了顏色。

至此,兩軍撞在了一起。

海浪碰上了大堤,利劍鑽入了目的,便是如此了。

一個個精挑細選出的老羆們,無一不是猿背蜂腰的好漢,臨敵刹那,他們龐大的身軀靈巧地隨著衝擊的慣性,稍稍一挪方向,當地便飄著畫出一個小半圓。

沉重的陌刀,磕開顫巍巍探出來阻撓腳步的聯軍兵鋒,巨大的力道不能收,又撞上聯軍將士的皮肉筋骨,眨眼之前人尚是齊全的,隻這刹那後,人與首已分離,而老羆們已紮入了第二重裏去了。

正是這刹那間的碰撞,衛央耳畔轟的一聲,他隻覺著,那是勾引自己血脈賁張的梵唱,是拽著自己也往那處裏投去的繩索,彷佛那刀鋒切入皮肉的聲音,陌刀斷碎骨頭的聲音,及那刀光山血光綻的顏色,俱都作一個消魂蝕骨的聲音在呼喚著他。

“來吧,加入吧,聆聽這樣的聲,旁觀這樣的色,怎及一柄單刀加入進來,唯有以你的血,敵人的血,教這兩個融合著在這裏綻開鮮豔的花朵,那才是天地間最美妙的事情。”

那聲音初起在他耳畔,又起在他的靈魂之內,很快的,衛央甚麼也瞧不見了,甚麼也聽不見了,隻無邊的黑暗裏,驟然有金光燦爛一片,他隻有一個心思,順著自己的心意,殺過去,縱馬殺過去!

縱然在這樣的沙場裏戰死,那也是美妙無比的事情。

“莫非大丈夫竟要病死老死在床榻之上方悔恨不曾在這樣的沙場裏走一遭麼?”衛央心中又起一道聲音,那是他不安分的靈魂在作祟。

不由自主的,衛央緩緩地抬起了點在地上的大槍。

渾不自知般,他的身體,似已與這沙場裏的風,沙場裏的聲,俱都融合在了一起。

靈魂管不住靈智,思想便管不住身體。

白馬雖不甚神駿,卻也是沙場裏來回活下來的,這尖耳中透入的殺聲,眼前那已將地也染紅了的殘肢斷臂,它也在苦苦忍著心中衝出去,馱著背上的那將,挾著那將手中的大槍,衝出去,紮進去,刺過去!

便在這時,背上一輕,熟知主人的白馬意態如癲狂,奮首一聲長嘶,四蹄刨動地上的泥土,又自上頭傳來熟悉的叱聲,白馬情知,到了衝出去的時候了。

驀然,一旁探出一臂,拽住了韁繩,攔住了迷蒙的衛央。

正是這一拽,將衛央自那衝鋒陷陣的誘惑裏驚了醒來,視之,乃是鄭子恩。

孫四海瞪著眼睛喝道:“咱們是來觀戰的,你逞甚麼豪強?再說,老羆衝陣,隻認前路不認人,凡非陌刀同袍盡殺,你要送死去麼?”

鄭子恩笑道:“衛兄弟,將領不到,不可自作主張,若亂老羆營陣型腳步,那可是了不得的罪過。你不要著急,今日衝散了聯軍,明日自會有更多的來擋,總有你的用武之地。”

甩甩頭,將教這對陣的觀感帶來的誘惑丟在腦後,衛央心中歎道:“這隻是數萬人的對戰便已如此了,倘若數十萬上百萬的大決戰,又是何等的動人?”

他倒是並不陌生千軍萬馬的古戰場,這些年來常在這樣的場景裏度過,本當自己的心已不能教這樣的慘烈再動一絲的波瀾,現在瞧來,真實的戰場,與那虛擬的空間到底還是有區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