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邊張望著班車的身影,一邊不停地打著哈欠,盡情享受著宿醉和瞌睡帶給我的快感——昨晚跟幾個朋友喝酒吹牛,折騰到很晚才散。等我回到家裏睡下的時候,已經快兩點了。
早上六點半,僅僅睡了四個半小時的我被鬧鍾吵醒,勉強撐開眼皮,踢踏著穿上褲子,套上襯衫,簡單地洗漱下,喝口水,往背包裏塞了一袋餅幹就跑出家門。
走得太急,忘了換鞋,腳上穿的是冒牌貨贈給我的那雙高幫帆布鞋,沾滿泥土——前天,我把娜塔莎安葬在三裏河公園,隨同她一起埋葬的還有我在公園旁邊一套三居室的鑰匙。娜塔莎說過,她太喜歡這個地方了,將來要買套房子住在這裏。
我替她完成了這個心願。我欠她太多,這算是一點微不足道的補償。
喜歡你可以隨時來住,親愛的。
兩下熟悉的喇叭聲,一盞忽閃忽閃的黃燈,班車終於來了。我揉揉惺忪的睡眼,拖著沉重的身體上了班車。
“小陳怎麼無精打采的,昨晚跟小嫚兒玩得太狠了吧?”司機肖師傅詭異地笑了笑,“年輕人要多注意身體。”
車裏的人哄堂大笑,有人開始起哄。我給了他們一個疲憊的微笑作為回應,然後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扣好安全帶。想睡卻睡不著,隻好盯著窗外發呆。
班車經過勝利廣場,一群大爺大媽正伴隨著動感的音樂大扭秧歌,活力四射,興高采烈。從旁經過的路人微笑地看著,偶爾會有人停下來拍照。
他們跳得更起勁兒了。
昨天我去給娜塔莎送花,也有這麼一群大爺大媽在她的長眠之地大跳廣場舞。我想她一定很高興,因為她說過,她覺得大秧歌和廣場舞是世界上最帶感的運動。有機會她也要學,還要帶回烏克蘭推廣。
現在你可以天天跟著學了,親愛的。
一個小時後,同事推醒了我:“醒醒,到了。”
我撐開眼皮,揉揉雙眼,打個哈欠,向她點頭致謝。
按完指紋,我掉頭朝鎮政府大院東麵的會議室走去——今天是周三,上班要點名。
正球和老楊頭早已為我占好了座位。這兩個死胖子,一個裝模作樣地拿著報紙遮著大半個臉,不時地拿眼睛瞟我;另一個折騰著自己那部老舊的海信手機,嘿嘿傻笑著,露出兩顆潔白的大門牙。
我咳嗽一聲,朝他們走過去。
正球先“看”到了我,滿臉堆笑,站起來點頭哈腰:“喲,陳暉來了,快請坐快請坐。”
“你怎麼回事,就讓人家自己坐下啊,還不快扶著點,”老楊頭也跟著起哄:“就他這智商,別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我賞給他們一人一拳作為見麵禮:“滾!”
他們兩個哈哈大笑。
我也很高興——看到他倆安然無恙,我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黨政辦的小孫拿著花名冊風風火火地走上講台,拖過一把椅子坐下,調整一下麥克風:“點一下名……”
點名從來都是阿遠的活。隻不過他最近當了新郎官,在雲南度蜜月,所以暫時由小孫客串。這個來自濰坊的小夥說一口標準的濰縣話,每次我們都笑得滿地打滾。他也覺得不好意思,於是今天換上了普通話。他嗓音低沉,富有磁性,但是有點過了。老楊頭私下裏跟我們說,小孫有到八寶山革命公墓當播音員的潛質。
這又把我們笑了個不亦樂乎。
這時,趙鎮長陰著臉走進會議室,他坐到講台上,表情凝重地掃視著台下,老半天沒說話。
這可讓我們笑不出來了。於是,我們趕緊斂起笑,繃緊臉,豎起耳朵聽著,想知道是什麼事讓我們的大領導如此難受。
他清清嗓子:“有兩件不好的事情要向大家傳達。第一,******公司從彙月市撤資了,同時也停止了在商雲鎮的投資項目,原因不明。市委市政府,黨委和鎮政府多次找他們做工作,但對方就是堅持撤資。這件事情很遺憾,但也沒有辦法。各管區書記和包村幹部要向群眾解釋好,安撫好村民的情緒。市裏目前正積極協調,鎮黨委政府正在想辦法引進其他外資,一定解決好本鎮的就業問題……”
趙鎮長後麵的話我沒聽進去,我隻知道,******公司撤資了。
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趙鎮長的話引起一陣議論紛紛,顯然其他人不這麼看。正球首先表達了不滿:“靠,之前又是批地又是協調,這倒好,白忙活了。”
“沒辦法,人家看不上咱這窮地方,現在可不是學雷鋒的年代,”老楊頭說,“走了也好,少份安檢的活,我還輕快點,嘿嘿。你說是吧陳暉?”
“嗬嗬。”
“嗬嗬你個頭!”
“靜一靜,”趙鎮長拍拍巴掌,“第二件事,昨天晚上在南河區遺跡發現地附近發生了一起特大爆炸事故,整個地區都被掀翻了,那裏原本是要批給******公司建廠房的。幸虧之前把老百姓都遷走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坐在前排的一個人似乎嘟囔了些什麼,趙鎮長看了他一眼,“啊”了一聲,點點頭,繼續說:“目前原因不明。******公司的員工傷亡慘重,死了很多人。市政府派人過去調解,提出要進行賠償。但******公司很大方,說不用政府負責,他們自己就能協調好。唯一提出的要求就是封鎖現場,不要讓任何人靠近。這是合理要求,我們予以滿足。另外,征求了市委市政府和******公司的同意,咱們商雲鎮也要派出工作組到現場協助工作。經過黨委研究決定,抽調一部分年輕同誌過去。現在我念一下名單:工作組由我帶隊,小王,小楊,還有小陳,你們三個人一會兒開完會跟我去。其餘的同誌,今天全部下企業,排查安全隱患,下午下班前把情況報到安監辦。另外,最近大家也都感覺到了,不少事都很邪門兒,作為黨員幹部,雖然不能講迷信,但不得不承認,這是個特殊時期,一定要做好維穩工作,安定好鎮裏和村裏的秩序。散會。”
“靠,怎麼就咱三個。”剛走出會場正球就說,“這麼大的事兒不多叫幾個人。”
“我看挺好,要不然我今天又得下企業,天天弄那些鳥事兒真夠了。”老楊頭鬆了口氣。
我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們倆一眼。正球推推我:“不發表點意見?”
我笑笑:“象征性意義大於實際意義,政治意義大於經濟意義”
“你的意思是?”
“不排除這是挽留他們的策略之一。”
賊心不死的蠢貨,我心想。但這著實怪不得他們。
我看著周圍一臉遺憾的人們,說不出是什麼感覺。有時候,知道真相也不見得是什麼好事。
我從未覺得如此孤獨。
十分鍾後,我們四個人加上司機,擠在一輛老舊的大眾裏,朝市區方向駛去。
可能是因為有領導在,大家一路上都沉默著。除了司機偶爾說幾句,直到趙鎮長跟我們說了一些南河區那邊的情況,大家才打開了話匣子。但我一直沉默不語,靠在座椅上盯著窗外發呆。
正球推推我:“怎麼了?從剛才開始你就一直在發愣。”
趙鎮長也回過頭看著我:“小陳今天怎麼無精打采的?”
我打了個哈欠:“昨晚沒睡好。”
“做春夢了吧?”老楊頭壞笑著問。
我對他比了比中指。
“小陳還沒對象?”趙鎮長一臉驚奇地看著我,“我聽說你認識一個外國美女。”
“她走了,”我淡淡地說了一句。“可能沒緣分吧。”
“不要緊,這還不好說。紀委王書記有個侄女挺不錯的,是選調生,在宣傳部,前天他還問我有沒有合適的小夥子。等今晚上我跟他說說,哪天介紹你們認識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