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外篇二(1 / 1)

秦疆決在深夜醒來,他閉著眼,也能感到自窗外透來的陣陣涼風。風聲蕭疏,還夾雜著不甘心消逝的霜露,一聲聲擊打窗欞,如回魂淒厲哀泣。

他不耐煩地皺了眉,並指一揮,嘶吼的遊魂便混雜風聲雨聲一同奔湧入內,門窗俱開,驚醒了外間的侍從。

揮手退散旁人,他隻是突然無法入睡。

像這樣的晚上總是時節更替的前兆,若今年秋天來到,他便足足三秋沒見過簡明異。簡明異怕冷,從前這種時候總是能找到機會用溫暖的誘餌釣到一夜好眠。可惜現在有些事就算不想承認也得承認,他之所以睡得安穩,是因為懷裏的人。

他手指擊打窗欞邊沿,聽一夜嘉木共繁花齊喑,隻有風雨聲不停,仿似詭異的良宴會喧鬧無邊,臨到天明,卻又高談轉清,隻剩淅淅瀝瀝雨打簷聲,淒淒離離殘蟬鳴聲。

突然想起一句詞來,說將離思分與雁聲。

然而秦城主怎會有如許多餘情感,他矗立在窗前,風雨刀劍不侵。晨議時辰到了,侍從小心翼翼地來請,他冷漠轉身,鬢角卻滑落一滴水珠。

稍縱即逝,是昨夜昏暗婉轉中遺留的歎息。

他仍留著江道平,自認是為了那難得的才幹,但心裏卻有個聲音在說,這隻是為了彰顯他的寬仁。

如此一來,才能顯得他是那樣不在意。好像簡明異隻是他袖口一道精美紋飾,長年累月便磨平了,都不必費力去注意,又何來可惜。

然而他的一切都在改變,都在無聲抗議其實不是這樣。

他沉著臉吃不合口味的菜,擁抱轉頭即忘的臉龐,審閱乏味枯燥的公文,然後轉頭想抱怨日子太難熬,卻隻看到低垂眉眼戰戰兢兢的侍人。

他們係腰帶的手勢不對,點的香不對,泡的茶沒一盞能入口,連磨出的墨汁都像無形侵入他生命的魔物那樣可惡。

當他終於忍無可忍,奪過墨硯自己動手,寫到紙上卻發現那墨痕點點,氤氳線條,都是明異兩個字。

鬆煙墨,漬溪墨,婺源墨,憑它什麼,寫到紙上總是一樣,黑得低沉分明,如某人潔白頸側黑鴉鴉鬢發,不肯放過他。

秦疆決棄了筆,甚至懷疑簡明異是不是已經死了,不然何以如遊魂般糾纏他。但當他心緒不寧,或暴跳如雷,一個人獨處,寫下的總是他名字。

他不肯認輸,頑固地適應一切,然而越適應,身軀與情感關於簡明異的記憶也就越鮮明。當他開始記起一切,那懷念的滋味也徹底鐫刻在他腦海中,冷酷地宣判著永訣。

他也曾想過再將簡明異抓回來,自己都覺得好笑,也挫敗。齊禦不接受任何交換條件,美其名曰要慢慢算賬,更別提還有個從中作梗的江道平。

他咬牙捶床,以為還會有一個人湊近身旁問他怎麼了,明明隻是尋常小事,但沒有人能再續上秦疆決這篇故事的結尾。

至少是他認為自己應得的結尾。

他開始頭疼腦熱,三天兩頭小病不斷,其實本不是大事,但他寧可放任自己的脾氣越來越差,在公事上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無事可生非的時候就幹脆躺倒做個病人。

當目的越來越接近,萬丈雄心卻少了一塊。像是小時候和簡明異一起拿了筆好奇塗鴉,那一雙眼卻難描難畫,隻好賭氣擱筆,就此少了一部分——最幼稚,卻也是最重要的那部分。

他丟下那枝筆,卻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丟掉簡明異。現如今這種情況,或許該說是對方離開了他。他卻開始覺得難於呼吸。

病就病罷,其實他哪怕整晚不睡風吹雨淋都難病倒,但他寧可還有難受的感覺,感覺還活著。

感覺臭著臉,就會有人無奈地吹涼藥喂給他。

他隻想要一個人在旁,所以做出種種動作,卻隻能填滿空氣中空白的罅隙,然後無法下咽,梗咽在喉。

第三年的秋天,他幼時曾師從的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輩於江南辭世,他本可以不去,卻立即決定親去吊唁。抬頭看天,秋日正是一切事物成熟於遺忘之中的日子,一如麥粒遺忘麥穗曾被怎樣的風吹拂。

他真的開始,感到恐慌。

哪怕隻是遠遠一麵,他認為自己控製得住。但心裏有個聲音告訴他,那是白日夢話。

臨行前一晚,他有些發呆,燈影中忽然閃現一個輪廓。這夜無風,隻有萬物寧靜舒展的呼吸。攏於罩中的燭火將微微發焦的羽毛小心攤平撫摸,輕柔揮動間隙,他看到簡明異立在麵前。

他呼吸停滯,像是在深海,不能言語,無計可施,卻甘願沉底。

他幾乎是立刻便伸出手去,然而當他踏出燭光羽翼下的領域,所有蜃景都消失。

秦疆決踩在自己的影子上,苦笑時,雙眼終於被那滴水珠占領,它滿足地墜落,才知滋味如鹽。

——卻更苦。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