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仲淹心思轉念,並不明言,含笑道:“我可沒有那麼大氣。”岔開了話題道:“王安仁、富大人還在和契丹國主耶律宗真談判,沒想到王安仁竟幫耶律宗真扳倒了蕭太後……”範仲淹也有些意外的樣子,又道:“耶律宗真可能是感謝王安仁,也可能是因為立足未穩,急於安撫民心,才在囚禁了蕭太後後,暫時答應不對我朝用兵。”
趙堇喜道:“若不用兵,那是最好,不然百姓可就苦了。”心中卻想,“王安仁立了大功,不知什麼時候回轉京城呢?”
範仲淹澀然道:“耶律宗真雖說不用兵,但讓我朝割讓晉陽和瓦橋關以南十縣做補償。”
趙堇秀眸現出怒意,蹙眉道:“這契丹人好不可惡。那些地方本是太祖憑本事奪回,亦是我朝之土地,他們有何理由要我們割讓呢?”心中又想,“王安仁肯定不會答應這無理的條件,契丹虎狼之兵,狼子野心,如果和王安仁翻臉,不知道王安仁會不會有危險呢?”
範仲淹半晌才道:“這世上本是弱之肉,強之食,若想不挨打,不能求,隻能比別人強才行。可是……”本想說,可是滿朝文武,有幾人知道這點?或許他們都知道,但沒有切膚之痛,自是不管不理。終究沒有再說下去,突然道:“公主,我若不喝茶,想喝點酒,你能否見諒?”
趙堇嫣然一笑,道:“當然可以。以前倒沒有見過範公喝過酒。可古人有雲,借酒消愁愁更愁,很多事情,範公若是煩惱,不妨說給小女子聽,也能稍解煩憂。”
範仲淹已吩咐老仆去拿酒,他心中少有的煩亂,隻想著,“呂相已死,臨終前必定不會讓聖上再重用我範仲淹,這世上呂夷簡是懂得我範仲淹的,可他為了趙家江山,肯定要犧牲我。唉……呂夷簡不死,有他對聖上分析變法的利弊,新法還能再堅持些時日,造福百姓,日後我範仲淹就算因此被貶千裏,也是心中無憾。但呂夷簡一死,沒人再堅定聖上的信念,隻怕聖上為平事端流言,很快就拿我開刀。這幾日我觀聖意,發現他對我刻意冷漠回避,可見我絕非杞人憂天。我若一去,新法絕難再堅持。聖上雖用我,但終究不信我。我範仲淹雖有救國之願,但難有救國之機……可這些話,何必說給趙堇聽呢?她若聽了,不過多一分煩惱。可歎我範仲淹終生清醒,又有何用?”
等酒上了桌麵,範仲淹還沒動手,趙堇已起身,提起酒壺為範仲淹滿了杯酒。
範仲淹倒是有些意外,還能笑道:“臣何德何能,讓公主斟酒?”
趙堇幽幽一歎道:“既然範公寧將心事付與酒,想必不想和趙堇多說了。範公憂國憂民,和王公子一樣,都是天下敬仰的丈夫,趙堇既然無法為範公排憂,隻能略盡綿薄之力斟杯酒,聊表心意。”
範仲淹端起酒杯,凝望趙堇的雙眸,本想說“你這種善解人意的女子,誰若娶了你,可真是天大的福氣。隻可惜王安仁心有他屬,對你始終視而不見。”但話到嘴邊,終究改成,“那臣多謝公主了。”
他雖想圖一醉,可是心事重重,手中的酒杯有如千鈞之重。
趙堇見了,秋波一轉,笑道:“都說範大人文采斐然,一首漁家傲道破邊陲風霜,盡洗文人的萎靡,不知道妾身能否有幸,再聽範大人做一首詞呢?”她見範仲淹憂愁,也知道自己無可遣懷,隻好岔到詩詞上,隻希望能讓範仲淹稍放心事。
這時堂中孤燈明滅,照得那戴著麵紗的女子如在夢中。堂外明月新上,繁星點點,有秋風蕭冷,卷落葉起舞。
範仲淹這才意識到天色已晚,心道趙堇雖是奇女子,不拘小節,可畢竟天色已晚,諸多不便。起身道:“公主說笑了,天色已晚,對於王安仁現在的情況,臣也就暫時知道這些了。臣恭送公主……”
趙堇起身卻不移步,執著道:“妾身早就久仰大人之名,若不聽一詞,隻怕今夜無眠。”
範仲淹見趙堇柔聲中帶著堅持,執著中滿是期待,不忍拂卻這聰穎善良女子的心意,說道:“公主請移駕,詞很快就好。”
趙堇聽範仲淹說的風趣,“噗哧”一笑,可笑聲的深處,滿是秋愁,“都說古才子曹植七步成詩,範公需要幾步呢?”
範仲淹陪趙堇踱到堂外,心中卻想著當初呂夷簡對他說過,“廟堂之上,盡是文章。詞彩好的人,不見得會做朝廷的文章。”如今證實呂夷簡說的不錯,蔡襄、歐陽修等人,無不文采斐然,可好心做了壞事。
等到了淒冷的長街,範仲淹見落葉飛旋,抬頭望銀河垂掛,明月光華如練,緩緩吟道:“紛紛墮葉飄香砌。夜寂靜、寒聲碎。真珠簾卷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轉望了趙堇一眼,才道:“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裏。”
趙堇聽那詞將深秋意境形容的貼切深婉,自有淒清,不由抬頭望向天上的銀河,暗自想到,“範公說什麼‘真珠簾卷玉樓空’,可是說我深夜離宮來找他詢問消息一事?‘天淡銀河垂地’哦,他是說銀河橫闊,隔斷了我和張岊的距離嗎?這句長是人千裏,是否他懷念王公子嗎?範公隨口幾句,很有深意,或者他看出了我的心事?”想到這裏,耳根發熱,又想到,“我其實並不像範公想到那樣,我知道張將軍有最愛的人,或許隻有那折家姑娘才能配得上他。我不求和他一起,隻要知道他能平平安安,就已心滿意足。至於王安仁,我真的隻是當朋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