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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風勁吹,駿馬在湖北的原野上奔馳。使得穹蒼與灰褐色的大地之間好像多了條巨大的帶子。黃沙乘風而起,飛揚萬裏,在天地之間拉上厚厚的帷幕。夕陽像燒成紅銅色的圓盤,逐漸下沉,似乎在旺視著大地上出現的這些光怪陸離的事情。
自生於沙漠的草爬蔓生枝,彎卷成球狀,根淺易拔,大風一吹便離沙而去,像褪色的鬆果在地上滾動,因此稱之為“轉蓬”。數百個轉蓬在與地平線相接的原野上滾動著,隨風奔馳。
“簡直和人的命運一樣…”
木蘭這樣想。這並不是她獨創的想法,自古以來轉蓬就象征命運,常常是詩文的素材。木蘭離開故鄉赴河北、遼東一帶以後,經常看到這種景象。這和她故鄉那溫情幽雅的風景不太一樣。朔風奪走了萬物的熱量和濕氣,使之既於且寒。木蘭手指凍得發僵,毫無感覺。手背被盔甲磨傷滲出鮮血,口腔內一股黃沙昧。武威郡出身的賀廷玉雖然已習慣這種殘酷的幹冷,但也不能說因為已適應環境而感到輕鬆愉快。他總是關心木蘭比關心自己為重。當木蘭被黃沙眯眼,看不見東西時,他會為了讓木蘭清洗眼睛,而長途跋涉去找水。賀廷玉一旦意識到自己的責任,便盡力而為,毫不抱怨。當木蘭向他致謝時,他總是以佛教用語笑而答日:
“緣份、緣份。”
他的故鄉武威郡,不愧是佛教從西域傳至中原的通道。
從大業九年(公元六一三年)的秋天到冬天,楊玄感之亂善後處理使隋朝動蕩不安。楊玄感及其弟楊玄挺已死。其他幾個弟弟楊玄獎、楊玄縱、楊萬項、揚民行也都全部被斬首。他們的頭顱被送到洛陽,在城門上示眾。
其中最慘的是楊積善,他自殺未遂,傷愈後,在的十二月被押送刑場,處以車裂。他手腳被皮帶捆綁,並分別係在朝四方飛奔的牛車上,車把人分拉撕裂致死。血肉模糊的屍塊一連三天放在當場示眾。死在楊積善之前的楊玄感被處以賺刑(公開示眾),死屍被掛在洛陽城閂上。
楊玄感的家族統統被消滅了。他們不僅喪失了生命,連姓也被剝奪:
“叛逆者豈能與皇室同姓!”
他們的姓被改成“果”。據(隋書)記載,這是由文武百官上奏皇帝,再由楊帝下令的。
“這是房陵王的鬼魂作怪啊!想想他們從前造的孽,一族滅亡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人們這樣悄悄地廣泛地流傳著。房陵工是楊帝的哥哥楊勇的溢號。他的皇太子之位被剝奪,並被幽禁殺害。楊立感的父親楊素,是這個悲劇的重要參與者,這是眾人皆知的。楊勇之子也全部被斬盡殺絕,從而斷絕了血統。這次楊素的兒子全部被殺,也波斬草除根。殺害廢太子楊勇的直接犯人是楊素的弟弟楊約。但這時他已經病死,可謂幸運。如果確實是死者在作祟,楊素一族滿門遭斬也一定是無可奈何的事。說“房陵工在作祟”的竊竊私語中包含著更深的含意:楊素一族雖已滅亡,但參與此事的,仍有人活著,那就是下令殺害他哥哥的楊帝。
此外,在這場叛亂中還有一個幸存者,他雖是楊玄感之亂的主謀,卻仍然活著,那就是燕山公李密。
雖然同是名門子弟,但李密遠比楊玄感有忍耐力,和幹脆自殺的楊玄感大不相同。李來是活著被囚禁的,而最令人折服的,是他承認全部罪名,免去了無意義的拷問,因為對認罪者不能再進行拷問。他沒受到任何傷害就被送往楊帝行宮。在押解途中,他用自己帶的錢買酒肉江待押送人員,致使他們由切大辭而乘機逃走。
李密潛伏在淮陽,以“劉智遠”這個假名開私塾。他平安無事地度過數月,但因他是名震天下的大叛亂的首謀,通緝嚴緊,終被當地官吏懷疑,在被捕之前先進了。
李來既有野心,也有才略。對隋朝來說是最危險的人物之一。他隻要活著,就念念不忘推回隋朝。
“楚國公也是那種人…”
李密悼念死難的親友,心中更充滿著深深的失望和憤怒。本來應該取勝,應該奪取天下的。如果楊立感聽從李密的忠言,至少不會發兵五十天就慘遭滅亡。
但是,無論怎樣惋惜,死者也不會複生。李賽隻好改變自己的構想。推賜隋朝奪取天下隻有靠他自己的力量,他要用自己的手擁戴他自己成為新天子。
“姓李的人要打倒楊家奪取天下,那是在名字上有三點水的人。”
這種流言傳人李密的耳中。原本是文帝作的怪夢,李密也是這個時代的人,他自然也相信預言。
“打倒楊家姓李的應該是我,除了我以外還能有誰呢?”
唐國公李淵的名字一下子浮現在他腦海裏,但李賽對此付之一笑。唐國公隻是靠著與帝室有血緣關係,而碌碌無為地生活到五十歲,李帶對他持輕蔑的態度。
這時,李來尚不知道李洲有十四歲的次子李世民。後來,李來見到遠比自己年輕的李世民時,全身顫抖,受到巨大的打擊。歎息見到了“人中之龍”而自認失敗。當然,這已是五年後的事了。
“我的字是法主,“法”字不是也有三點水嗎?推回用前奪取天下已是天命所定,我有什麼可懼的外
他本來就是個自侍為英雄的人,因為這預言,李密的自負心比以前更加強烈。他繼續過著逃跑、潛伏的生活,同時還不斷地思索設計推回南朝的方案。他智慧超群,精力充沛,唯一缺少的就是兵力。楊玄感集結的十萬大軍雖已派散,但以數萬人為單位的武裝集團又在各地出現,並高舉反隋旗幟。如使這些集團聯合起來,李用擔任總指揮;一定能打敗腐朽的隋朝。若達到此目的,首先必須有一定的兵力。唯一的辦法是先投靠某一叛軍,奪取軍權,使軍隊成為己有,以那個軍隊為核心,結成反防聯合軍。
李賽後來過了長達三年的逃亡生活.但對他來說,並不是單純地東躲酉麵過日子。他為使野心變為現實,臥薪嚐膽,雌伏待機,從未絕望過。但盡管是因為他野心勃勃,執著追求,但他之所以能繼續過進亡生活,是因為反抗隋朝的勢力已經達布天下。
天下的形勢惡化到如此程度,楊帝本人卻一無所知z對起義群出采取單純的鎮壓主義,以武力殲滅,抓往便處以死刑。全國以殺一做百、製造恐怖來使起義軍僵旗息鼓,歸順時朝。但百姓對標市暴政的憤怒和絕望已大大超過恐懼。總歸是一死,索性對暴虐的天子和好惡的官吏進行反擊後再死也不遲。有這種想法的人們拿起武器,離開軍隊,到山裏去建立根據地。他們不隻是和官軍作戰,還為擴大各自的勢力而戰爭。叛亂勢力逐漸被並吞,人數銳減,其他各派勢力人數不斷增加,變成從幾萬人到十幾萬人的大武裝集團。
形勢動蕩,歲月流逝,轉眼已是大業十年(公元六一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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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叫王世充的人。他原是出身西域的胡人,當過用文帝的侍從,由於建立了戰功而飛黃騰達。楊帝即位後,他當上江都宮監。江都即後世稱為揚州的城市,位於長江下遊北岸。楊州是長江和大運河的彙合處,因為是水上交通樞紐,發展很快。揚州是米、鹽、茶的集散地,也是漆器、螺鋼工藝品及其他工藝品生產地,以風景秀麗和氣候溫和而聞名。楊帝酷愛揚州,決定在揚州營造與洛陽相媲美的大型離官,即江都官。王世充曾負責這個島官的建造和管理。
王世充無論作為文官還是武將都相當有才幹。依照他的人格和素質,是那種會被歸類於“奸臣”的人。他為了迎合揚帝,極盡奢侈之能事,將江部官建造得富麗堂皇。宮殿、庭園都十分壯觀華麗,但最令楊帝歡心的是“迷樓”。顧名思義,即是迷宮似的建築群。集各種精巧於一身,確實是煞費苦心。楊帝因此更加欣賞重用王世充。但王世充在其他廷臣們的眼裏,隻不過是個逢迎拍馬的勢利小人。江南有個叫劉元進的人發動叛亂,討伐的官軍屢屢失敗。這時王世充出馬,居然用兵如神,擊敗叛軍。王世充的軍事才能令人驚愕。他將劉元進斬首後,向繼續抵抗的叛軍宣布“投降不殺”,有三萬人相信王世充的允諾,放下武器投降。
但是,王世充卻沒有履行諾育,而將投降的三萬人全部活埋。這種有害無益的殺戮,不僅使王世充個人,也使整個官軍信譽掃地。投降不殺這種宣稱一旦成了謊言,叛軍知道自己隻要敗了就絕無生路,隻好與官軍鬥爭到最後一口氣。而且自己死的時候還要抓個墊背,或讓更多的官軍給自己去陰間當向導。“賊兵”們被逼得必須下這種決心,導致他們和官軍的戰鬥愈演愈烈。
王世充並沒有因毀約而令全軍名聲掃地的事受到揚帝的訓責。因為楊帝本人也是嚴酷無情重罰主義信奉著。木蘭是這事的目擊者;楊玄感失敗死後,木蘭在國洛陽途中親眼目睹,街道左右兩側到處是被官軍處死的賊軍的頭和屍體,其中包含很多的婦女兒童、老弱病人。木蘭不禁大受刺激。
“豈有此理!本應愛護萬民的天子之軍,竟屠殺婦孺?”
木蘭麵對橫躺豎臥、腐爛發臭的屍體,呆然若失。
在楊玄感遭滅九族之災時,木蘭並不深感同情。楊玄感企圖奪取帝位發動叛變失敗,這在當時被滅門絕戶也是理所當然的;如他叛亂成功,隋朝帝室恐怕也都得被斬盡殺絕。叛亂就是以生死為賭注。若是失敗後還想活命,也未免太天真了。可是,這些婦女老幼,為什麼要慘遭殺害呢?
一因為這些人領取了叛臣楊玄感發放的糧食,被認為與叛賊同罪。”
騎馬並排而成行的沈光這樣說明。楊玄感發兵後,打開官庫發板給百姓,目的是宣傳自己的軍隊是救民義軍。很多掙紮在饑餓生死線上的人由此得救。而揚帝連這些老百姓也不放過,他把這些人血為楊玄感的同黨,下令格殺勿論。
“楊玄感一呼十萬人應,使朕越來越覺得天下不需人多,人多了,隻會聚集成匪,若不統統斬盡殺絕,不足以懲前警後。”
楊帝如此表示。
“如楊玄感這樣的人,之所以稍一胡說就能聚集十萬大軍,就是因為人太多,不如全部殺死。”楊帝下令道。
被認為與楊立感有關係的人,那怕隻是一點點瓜葛的人都要統統殺掉。受害者多達三萬人。其中有許多就是這樣被卷人不幸的。
一不能不殺嗎?假如民眾有過錯,下令大赦,原諒他們,不是更全出朝廷的恩德嗎?”
木蘭這樣說。
沈光用銳利的目光,凝視著木蘭。
“子英,你回故鄉去吧!”
、沈光的話,使木蘭感到非常驚訝。沈光表情嚴肅,平時的豁達消失殆盡。木蘭無言以對,沈光轉移視線,慨歎地仰望天空。沈光再次把目光轉向木蘭,開口道:
“保護陛下安全的人對陛下懷有不滿是很危險的。不滿,等於是有異心。”
“異心?”
木蘭的表情和聲調都很激動,她認為自己的看法是有道理的。究竟為什麼百姓不領取叛軍發放的糧食活不下去呢?是什麼原因把他們逼到這種絕境的呢?又是誰的責任呢?想來想去,歸根結底隻有一個答案,沈光阻止木蘭繼續說下去。他好像下定決心,這種話絕不能讓她說出口。
的回故鄉吧。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請兵部和貝林營照顧一下,你回去吧。”
“我隻是在想…”。
“想也無濟於事,不必想那些沒用的事,並不是殺了敵人就可以保往自己住命的。”
沈光語調不容反駁。一行人回到洛陽走出兵營來到街上時,本蘭對同行的賀廷玉說了這件事,因為她不認為自己錯。切廷玉回答:
“子英,你沒有錯,但最好不公開談這些事,連那個高宰相都被以批評朝政之罪而遭殺害。如若傳人別人的耳朵裏,那可要冶罪的。總持先生是因為考慮到子英的身份處境,所以說得嚴厲些。則你回故鄉,我想也不是出於惡意……-
“子英不想回故鄉嗎?”
“我……我不知道。
木蘭不是不想回故鄉。大業十年春,是木蘭從軍的第四個年頭。芳齡計歲。過著沒有戀愛,遠離家庭的生活。她身為女子,這樣做比待在故鄉的家中經曆多,見識廣,積累了不少經驗,並不後悔。但有時在夢中她會跑過原野,回到故鄉。夢境中,房舍矮小,庭院也不寬闊,但陽光普照,花草芬芳,充滿晚春的夜晚區融融的氣息。並看到在皎潔的月光下,蕩著秋千的小時候的木蘭。還要見在桃花盛開的樹下,教練孩子們棒術的父親和與鄰居太太熱增交談的母親。房會後有鬥條小溪,水質醇和,冷而不刺骨。一群家鴨嘎嘎地仰著,頎小浪而下。彎彎的石橋上有位老人在賣酸梅湯,手拿用錢的孩子們圍攏過來。這種烏梅和冰糖煮製的又甜又酸的飲料很受歡迎。綠樹成蔭,柳葉隨風搖動。這就是木蘭的故鄉,怎麼不想回去呢?但是,木蘭返回故鄉的日期還很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