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 3)

他放下電話後重重地砸回床上,深呼吸,然後鼓足精神坐起來,收拾行李。

當時他當然不會知道,幾天之後等待他的並不是印度那些古老美麗的雕塑,而是繃帶和止痛片。

他從醫院回來沮喪地打電話告訴簡自己骨裂時,簡都要準備登機了。她要回來,嶽江遠不讓,說是連護工都請好了。他固執起來也是夠驚人的,說不要別人最後真的隻剩下自己,不過好在一切都方便,除了傷處不能沾水,行動慢一點,和平時也無二致,推辭首映會上的出場反倒更加理直氣壯。

這個時候兩個人的事在朋友之間傳開了,首映式上嶽江遠的缺席更是再確鑿沒有地證明了兩個人鬧得有多麼僵。他在家靜養時不斷接到圈內朋友的電話,基本上都是一個套路,先問候病情,說著說著話題無可避免地牽扯上《溯日徊光》和唐棣文,大多數人都在事外,隻當是和喬琬脫不了幹係,嶽江遠也不解釋,心平氣和地接受或直接或委婉的安慰;也有朋友什麼也不問二話不說約他出去喝酒,他就欣然答應,喝得醉醺醺的回到住處,打開電視,心不在焉地換台,關於《溯日徊光》的消息這段時間內總是占據著娛樂報道的顯著位置,他真的看見了楚鶯,當初因為懷孕而變形的身材和那些妊娠斑統統消失,瘦了,容光煥發,光彩照人地站在唐棣文身邊,麵對無數鏡頭的時候得體迷人得如同舊日風光正好之際。有時她很尋常地挽住他,好像時間起了慈悲心,把那兩個人的時光沙漏暫時倒回去,還是一雙璧人。

新聞裏也會出現嶽江遠的臉,都是從預告片裏剪出來的。每每此時電視前的嶽江遠忙不迭換台,再百無聊賴轉一圈,已經忘記看到哪裏了。

他猜自己肯定是看太多遍了,看到自己都覺得惡心厭倦。

……

書房外傳來的響動讓小憩中的唐棣文一下子醒過來,返頭朝門外看去,隻見楚鶯解著風衣紐扣笑眯眯走進來:“你以為是誰?這麼大的房子,一點腳步聲都響得很,虧你這麼多年一直住著。”

唐棣文拿起眼鏡,再把被風吹亂頁碼得書翻到睡前正看著的這一頁:“這個房子我住得最慣。你從哪裏來?一身酒味。”

楚鶯拉過椅子坐下,椅子與地板摩擦發出的聲音讓唐棣文不悅地皺起了眉,他驀地沒了心思看書,聽楚鶯說:“這次我本來隻是打算回來探望朋友,卻被你臨時拉到你新片的首映式上,這下好,一張老臉藏不住了。”

唐棣文瞥她一眼,有點好笑地說:“我事先也是問過你的。”

“哦?”楚鶯故作驚訝地睜大雙眼,“原來你也會和人打商量的,看來我們真的太多年沒有見麵了。”

見唐棣文不鹹不淡地一笑,楚鶯環視了一圈隻有兩個人的書房:“我剛才聲音並不大,怎麼聽見回音了?”

“你沒有喝多,不要裝酒瘋。”唐棣文很快地不耐煩起來。

楚鶯笑了:“我猜你也差不多要不耐煩了。不要急。我和明聿一起吃了午飯,再去看了你的《溯日徊光》。老天,會有誰相信,我在首映會露麵,也參加了首映後的媒體酒會,卻直到今天才看了這部片子?”

聽到蕭明聿的名字唐棣文不出意外地沉下臉來,他啪地一聲合上書,隻一刻工夫,臉色愈發陰沉,連聲音都轉成冷淡的陰森:“難怪喝成這樣回來。”

“我沒想到他也在。見麵之後他才告訴我這幾年他每年都回來幾個月上課,也演舞台劇……你不要擺出這樣的臉色給我看……我們都隻喝了一點,就為去看剛才那場電影。唐棣文,你說我現在問是不是太遲了,那張你這部片子裏無處不在的麵孔,怎麼從首映開始,到現在這個空得和鬼屋也差不多得房子裏,反而見不到了?”

唐棣文冷哼一聲:“你哪裏是問晚了,是早就想問了。今天又正好喝了酒,正好說出來。”

楚鶯也不否認,無聲地笑著,笑完後說:“當年我們看《溯日徊光》,你們就說總有一天要把這部片子拍出來,這麼多年了,你終於把它拍完了。你帶嶽江遠來的那次,我們聊了一個晚上,你說想拍這部片子,我說這個主意不錯,就算明聿,你,我都各奔東西,但總歸是我們當初的一個夢想。你沒打招呼帶他來,我就在想,你是不是專程帶那個孩子來讓我看看。果然就是他了。明聿開車送我回來,道別前他說,‘這個片子不是我們的,是他的。’他說的一點沒錯,以前的那些片子,是我們的,直到這部片子之前,明聿和我都在,但是從它開始,就是你一個人了。”

唐棣文聽了半天沒有作聲,再開口就有點咬牙切齒的意味在其中:“看來你真的沒有喝多少。”

“是啊,而且比你想象中腦子還要好用。”楚鶯始終是平心靜氣的,保持著完美的微笑,埋在情緒最深處的不知留給誰的憐憫和悲傷隻有在自己也不曾察覺的時刻才悄悄探出頭來,“不過這樣也好,你肯定也鬆了一口氣吧,多多少少又擺脫掉兩個人。不過……”

唐棣文幾乎是下意識地朝她投去示意“就此打住”的淩厲目光,好像他已經能預知她接下來要說什麼。然而楚鶯絲毫沒有理會,繼續微笑,繼續說:“我們走遠了,他怎麼辦?你看,這房子空蕩蕩的。”

“這樣的話你已經說了三遍了,還不夠麼?”唐棣文蹙起眉頭的神情已經清楚地在他臉上映出“厭惡”兩個大字。

“不夠啊。”楚鶯從椅子上起來,她還穿著高跟鞋,站起來的時候腳步一滑,她扶著椅子站穩,椅子腳又和地板摩擦,這次的聲音更大,她抱歉似的加深笑容,一步步走近還坐在自己位置上的唐棣文。她想到一個多小時前另一個人坐在她身邊,一臉的淚,其實那時自己的眼睛也花了,看不清對方的表情。每走近一步,時間就乖乖撥回去一點,仿佛隻要這麼走近,他們就能回到當初。

她停了下來,居高臨下俯視的姿勢與記憶中相處的慣常方式十分抵觸,但楚鶯已經多少釋然了,她輕聲再說一遍:“不夠啊。我看完《溯日徊光》,就知道不夠啦。你就真的覺得這個世界上隻有你一個人,誰都離你遠遠的才最好嗎。你就這麼恨任何人多知道你一點?其實你也知道,怎麼可能呢……你也過了不需要任何人陪伴的年紀了。從一塊石坯開始著手,用幾年的時間,為的隻是現在把他扔到自己看不見的角落裏?你總是不能隻有一個人的。”

唐棣文的眼底閃過一叢光,但又在瞬間被更頑強的東西冰封住,他用徹骨冰冷的目光打量楚鶯:“你新作了母親,自以為是的母愛泛濫成災。”

楚鶯偏了偏目光,很久沒有說話。唐棣文知道這句話傷到她了,卻不可能道歉。就在他以為僵局會持續下去的時候,楚鶯卻又說話了,這下她不掩飾她的悲憫,那種溫柔的語調唐棣文從來沒有從楚鶯的口裏聽過,但此時確確實實是她的:“因為你生命裏就是缺乏這樣一個角色。我不是,你就在你的電影裏造一個出來。”

她用力壓住唐棣文的雙肩,不讓他站起來;而唐棣文隻是全身僵硬地坐在那裏,根本沒有起來的意思。終於,楚鶯彎下腰去擁抱他,耳語一般說:“親愛的,你不需要我。你可能從來就沒有需要過我。現在我告訴你,你母親離開棣華和你,不是因為她害怕厭惡你們,而是你父親遠在異地,她太寂寞了;棣華因為去追她而溺水,她們是母女,她不用你哭著要她去追,她自己也要去,不是你的錯;明聿酗酒,你們當時鬧得天翻地覆不可開交不是他酗酒的誘因,他就是天生酗酒;不過你們分開你當然有責任——是你借著這個借口離明聿越遠越好。你和任何人處不長久,你千方百計擺脫任何一個和你生命有關聯的人,是因為你覺得總會分離,你寧可自己主導一切,就像你習慣的那樣,在監視器前麵主宰人生,管他是真是假。可是,你看,其實明聿和我都知道了,你也無能為力。”

說完楚鶯放開手,直起身子後微微揚起下巴看著怔在當地血色盡失的唐棣文。他麵無表情到極點,坐在這裏,手指茫然地翻過一頁頁的書。

這樣的鎮靜傳到楚鶯腦海的訊息是“接受得不好”,她在心裏想如果他恢複過來,不曉得要怎樣發作,但是她怎麼也沒有想到的是唐棣文扶了扶眼鏡,露出個讓她不寒而栗的微笑來:“你走得太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