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 3)

嶽江遠瞄了他一眼,說:“大夫,你還負責算概率嗎?我想要我的護照。如果行李還在的話,也請麻煩你找人拎過來。”

大夫再沒多說,指導護士替嶽江遠打了一針止痛劑。那個護士看起來手腳很利落,但真的找起血管來簡直要命。好容易推完針,嶽江遠不可思議地抽了口涼氣,指著手臂上幾個血點說:“我隻是要一支止痛劑。”

臉上不見了笑容,那大夫這時淡淡開口:“嶽先生,你不是在新德裏孟買,恰恰相反,這裏是全印度最貧窮的幾個邦之一,專業的醫生和護士都很缺乏;就連這家醫院本身,都是聯合國的產業。”

嶽江遠聽到這裏也就沒有再說下去,又看了一眼那個大夫,忽然發覺他還很年輕,但即使在表達情緒,依然克製。嶽江遠再輕輕搖搖頭,問:“如果順利,多少天之後我能出院?”

大夫稍稍沉吟一下,說:“如果恢複得好,十天半個月不成問題。”

“有單人病房的話,我想就在這裏住十天半個月。我還沒到目的地。”

大夫有點驚訝地挑了下眉,卻沒有深問下去,他手頭遠遠不隻嶽江遠一個病人,替他再次測了脈搏和血壓,等止痛劑的效力發作上來後,也就走了。

嶽江遠既然說了要住,就真的住了下來。大夫說的基本都對,隻是些皮外傷,慢慢總能愈合。

病房外院子裏有兩棵菩提樹,枝葉相依,鬱鬱蒼蒼撐出一片陰涼天地。嶽江遠沒事的時候就到樓下走一走,醫院裏年輕的護士們凡是能得空的,都願意找個機會和他聊一聊,說說笑笑的倒也很熱鬧。

那天天氣不錯,嶽江遠從自己的病房裏搬了把椅子坐在樹下曬太陽。一群孩子就在附近踢球,攪得整個院子塵土飛揚的,陽光慷慨地把那些灰塵托到半空中,本不起眼的灰塵在光線下頓時化身金屑,飄飄蕩蕩落在那群孩子們的身上。正午時光,嶽江遠容易眼花,好像隻要一個不留神,就能看見那些笑鬧嬉戲的孩子滿身都是金光。

他看見那個大夫腳步匆匆地趕往病房,還是揚起手打了聲招呼。看見嶽江遠悠閑地坐在那裏大夫也停了下來,點頭:“打過針了?”

偶爾又偶爾的,那個兼起主治醫師職責的年輕大夫,也會在午休時候過來陪嶽江遠說一會兒話,這時嶽江遠哪怕再累也會打起精神——畢竟這是他在這個陌生地方說漢語的唯一機會。

嶽江遠低頭看了眼手臂上的血點,然後牽一牽嘴角,也點頭,說的卻是全然不相幹的:“你漢語說得太好,我都不習慣。”

大夫一怔,本來已經邁開得步伐又收了回來。他看了看表,覺得時間還早,就笑,慢慢說:“我念醫學院的時候室友教的。太久沒說,都忘記得差不多了。”

“已經說得很好了。”嶽江遠是那種看到別人笑自己也能笑起來的人,他也微微一笑,看著大夫說,“那天你說漢語嚇了我一跳。對了,這裏的護士告訴我說你快要走了?”

“嗯,如果不是這次的意外,這幾天就要動身了,不過現在這麼多病患,還要再待一個月吧。”

“我也聽說你已經在這裏待了三年了,實在很了不起。”

那個大夫眨了眨眼睛,雖然最終又笑起來,那一瞬間的猶豫嶽江遠還是不小心看見了。隻見他轉開目光,也去看那群玩耍的孩子,還是慢慢地說:“當初也沒想那麼多,各種巧合之下,也就來了。後來看這裏實在缺醫生,不知不覺就待滿三年。其實聯合國給的福利不錯,每年也陸續有短期的誌願醫生過來,時間過得很快。”

“不管怎麼說,都是很有理想和熱情的工作。我沒想到你在這裏待了這麼久,真不容易。”

他忽然轉回頭,還是微笑:“很多事情到了最後,唯一的支持和安慰,不就是理想了嗎。”

“嗯……”

看見大夫深色的眼中的光芒,嶽江遠心思一轉,總覺得麵前這個人不斷微笑,卻在同時不斷地更深地隱藏什麼。念及此他悚然一驚——不斷地微笑,又在笑容裏隱藏一切的人,到底是誰,他是在看別人,抑或是下意識地找一麵鏡子。

他再度準備開口隨便說點什麼,以撥散心中油然而生的不快,一個奇怪的聲音打斷他;還來不及看清楚,一個人影先一步栽到嶽江遠的懷裏,驚天動地地哭起來。

嶽江遠看清是簡,倒嚇了一跳。她哭得實在太厲害,抽泣著說著破碎的話語,似乎隨時隨地都能暈過去,他怎麼也想不到還有人能有這樣一個哭法,但最初的驚訝詫異過去,他平靜地拍她的肩膀,並竭力聽明白她究竟想說什麼,但是,一切的一切,對止住簡此刻的淚水,毫無用處。

她哭得久了,卻還沒有絲毫停住的意思。嶽江遠的目光無意中瞥到已經自覺站在十幾步外的大夫的身上,繼而發覺不知幾時起,已經有一群人站得遠遠的,但目光無不投向他們。

他本就被簡哭得心煩意亂,這下更是尷尬起來,安慰的節奏一亂,繼而變得手忙腳亂起來。他手上的力道無意識地加重,終於引得簡淚眼婆娑地抬起頭來,隻這短短工夫,簡一雙眼睛腫得像桃子,手指神經質地緊緊扭住嶽江遠的襯衣,用力得每個指節都發紫。

嘴唇哆嗦了半天,她終於擠出一句:“你到哪裏去了……你到哪裏去了啊……”同樣的話語哽咽地重複了兩次,腳一軟,就往地上坐去。

嶽江遠忙架住她,但最後卻是陪她一起坐在了地上。他輕聲地說“好了好了,我就在這裏”;同時簡摟住他的脖子,哭聲埋在嶽江遠的頸項間,悶成這邊夜晚常能聽見的遠方天邊的夏雷,而滾燙的淚則順著襯衣領口緩緩下滑,又被高溫蒸發了。

說來也怪,當嶽江遠聽清楚簡在說什麼,即刻不慌了,但隱隱而來的是某種置身事外的荒謬感,他也用力去擁抱她,等她鎮定下來。也許是他擁抱的力量,也許是簡自己有了意識,十多分鍾後,她停止發抖,推開嶽江遠,低頭從包裏掏出麵巾紙惡狠狠地擦了把臉,就不顧自己幾分鍾前還哭得天昏地暗,用啞了的聲音指責:“你知不知道找到這裏有多難?你怎麼能出事這麼多天一個電話也不打?大家都在找你,都在找你,又都希望隻是虛驚一場沒有宣之於眾,我還以為你怎麼了……你真的不知道找到這裏有多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