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到印度的第一天,按照朋友的推薦專門去了一家能遠遠看見恒河的餐廳。因為地點多少偏僻,餐廳裏的客人並不多,本應是最熱鬧的晚餐時分店堂裏也顯出兩三分的冷清來。
嶽江遠挑的是落地窗旁的位置,一扭頭就能看見遠方一襲錦帶似的光芒——那是沿著恒河岸的建築夜間散出的燈光。這時的恒河水縱然隱在夜色中,卻也被清楚地指出了蜿蜒前行的方向。
其實朋友特意推薦他來此處倒不是為了風景,而是為讓他親耳聽一聽每晚九點之後餐廳的例行娛興節目——雙目失明的老人坐在椅子上,狀若無人地用古語吟誦在這個國度裏流傳千載依然不朽的長詩。
嶽江遠靠在座位上,一隻耳朵裏是老者蒼老嘶啞的陌生語調,另一隻裏則充滿著臨時請的翻譯那口音極重的英語。其實在這日複一日的講述中,故事早已展開到嶽江遠不可能理情劇情的地步,但是他沒有放棄,耐心地等待著每一句的翻譯。
其中有一句,翻譯說,在這茫茫世間,無人能徹底擯棄所行,但若能擯棄所得,他就被稱為擯棄者。
聽到這裏嶽江遠一抬頭,盯住顯然已沉迷到故事中去的講述者,很快他又低下頭,手不自覺地開始找煙。
……
翻譯的聲音和講述故事的老人的聲音交織著,在他耳邊翻覆,可是很多時候疼痛像一隻巨大的鉗子,足以把任何人從任何狀態中□□。
因為痛,嶽江遠漸漸醒來。起初雙眼無法適應強烈的光線,唯一能感覺到的就是四麵八方湧來的刺目的白光;終於那片白光也消去,但緊跟其後的是更為強烈的疼痛,偏偏又痛不到足以讓人神誌不清的地步。在多重的折磨下他費力地側過臉,努力想看清模糊作一團的四周。也不知道多了多久,他才看清病房裏並不隻他一人,而安靜穿梭在各個病床間的護士那嬌小的背影看上去竟和簡有幾分相似。
幾乎是下意識地搖搖頭,想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是在回憶到來之前,無可抑止的頭暈和嘔吐感更快,天暈地轉之際一雙手扶住他,一堆複雜的單詞在同時飛快蹦出來。
嶽江遠哪裏有心去聽,為了看清楚她都掙出一額的冷汗來;護士見狀不妙,忙收住十分緊張急促的語氣,推他重新躺回病床上,飛快奔出病房不曉得找什麼人去了。
她這一扶一推隻讓嶽江遠眼前一黑,半天都沒有緩過來;他忍著一陣陣的鈍痛,不肯放棄地繼續回想他怎麼好端端地會在醫院裏。
終於那暫時背離他的記憶被他收攏一些,好像一直有金屬在互相撞擊的耳內漸漸響起別的聲音,男人女人的叫聲,起來得極其突兀,結束得更加突兀……
“嶽先生。”
破碎的思緒被短短三個字打斷。嶽江遠聽到熟悉的語言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迅速地扭過頭去,他顯然忘記了之前的教訓,又一次痛出一身冷汗來;剛才與他打招呼的大夫見他臉色這麼難看,臉色也一變,快步來到嶽江遠的病床前,先測心率,再查瞳孔,一番動作之後,大夫的臉色緩和下來,轉頭向跟在身後的護士用英語叮囑了幾個詞,才又對嶽江遠說:“嶽先生,你還記得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嶽江遠合起眼,等眩暈感稍加恢複穩定才再次睜開;當他看見醫生的長相,多多少少還是吃驚了——中文說的這麼字正腔圓,卻沒想到是白種人。
沒力氣盯著對方多看,嶽江遠習慣性地蹙起眉頭,慢慢回憶:“我想大概是車禍。”
年輕的大夫點頭:“山體滑坡導致的翻車,你是失事的幾輛車上唯一的外國人,這段時間氣象局和旅遊局都發布了預警公告,不建議外國遊客到這一帶來。”
嶽江遠輕輕搖頭,表示自己對這個預警一無所知。這時護士回來,把一遝報告交到大夫手上,他瞄了兩眼後收回目光,看著嶽江遠說:“你很幸運,沒有嚴重的外傷,右手的腕關節中度扭傷,但沒什麼大問題;其他的擦傷和淤傷也不嚴重……不過從你這兩天昏迷的狀況來看,我們擔心……”
說到這裏他忽然停下,不曉得是在考慮是否告訴嶽江遠,還是尋找合適的中文詞彙。嶽江遠心想是後一種,他沒有力氣也不想催他,小心地靠在病床上,閉起眼睛靜靜等大夫告知結果。
等了一會兒,大夫再次開口,試著解釋,但還是在最後無可奈何地說起英文來。但這時嶽江遠已經聽明白了:“腦震蕩?”
大夫點頭,笑了笑,繼續說:“你被行李砸到了後腦,而且從前幾天和現在的狀況來說,輕微的腦震蕩是可能的,而且不排除其他的隱患。所以我們建議你還是盡可能盡快去大醫院確診……很抱歉,這裏條件不夠好,沒辦法完成這幾個步驟。”
他態度真誠,嶽江遠卻不曉得為什麼自己一點也不在乎,聽完這番話後隻是環視了一圈病房。發覺自己這個時候還能笑得出來,他就不怎麼費力地笑了一下:“我還以為我現在在新德裏的哪家醫院裏,或者回去了。”
大夫搖頭:“車禍發生後道路中斷,所有的傷者都就近送到這裏。這是這一帶為數極少的像樣的醫院之一,一般的外傷或許不成問題,但是像這種程度的確診,我們無能為力。既然你持外國護照,可以請大使館協助。”
但是嶽江遠無心多聽,就說:“我覺得很累,想再睡一下,但是頭痛,給我打一支止痛劑吧。”
那大夫卻很堅持:“嶽先生,明天路就通了,你至少應該和家人或者大使館聯係,選擇去更好的醫院就醫……”
但是說到這裏他聳了聳肩,沒有再繼續下去,而是問:“還有哪裏不舒服?”
嶽江遠沒有把頭痛和惡心告訴那個大夫,喝了一杯水後還是堅持隻要一針止痛劑。他說:“我身體很好,而且隻是被撞了一下,不至於腦震蕩。”
“你的身體條件的確不錯,昏睡的這一天多裏各項指數也很穩定,這也是我們為什麼沒有立刻把你設法轉到更大的醫院的原因。但是從概率的角度,遇上車禍的概率和輕微腦震蕩的概率差不多,既然你遇上前者,為什麼就能完全排除後者?”說完他露出不能算是完全從職業角度散發出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