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3)

嶽江遠在佛羅倫斯度夏的第一天,他忽然在半夜醒了。自他定居歐陸,四五年光景,半夜轉醒的習慣漸漸改了,近兩年從來沒有發生過。醒來的初一刻還當是在做夢,天花板上的葡萄藤花紋更讓他迷惑,後來身邊的人動了一下,這才知道,原來自己醒了。

他想了想,確認自己在飛機上並沒有睡著,不明白又是哪裏出了問題,但睡意頗濃,輾轉一陣,還是勉強睡著了。到了第二天起來吃早飯的時候,惠斯特打開報紙時忽然抬起頭,問:“昨天晚上沒睡好?”

嶽江遠端茶杯的手動了一下,挑起眉,說:“你也醒了?”

“覺得你一直在翻身,因為你在做噩夢,但後來看不像,就繼續睡了。”

“哦,我以前半夜不是會醒嗎,昨天又醒了一次。”

“不是早就改過來了嗎?”

“是啊……”

嶽江遠也正要表達下自己的驚訝,電話響了。這下兩個人都有點驚訝,想不通這才到一天,會有什麼人打電話來。嶽江遠一邊說“可能是推銷”,就離開座位到餐廳的另一端去接電話。

他拿起聽筒不到一秒就笑了出來:“我起初還以為是推銷的。”

“找你真不容易。”簡在電話那頭長長籲出口氣,“先要算好時間打到英國去,正好清掃工還沒離開,說是你們到意大利來了。你在這邊的電話我翻了半天才翻到,又不知道什麼時候到,再等了一天,這才敢打電話來。我還擔心你第一站不是佛羅倫薩,幸好你在。”

她一直語調輕鬆,帶著慣用的調侃口吻,嶽江遠聽了心情頓時大好,微笑著聽她說下去——自當年簡在印度負氣離開,隨後嶽江遠又遠赴歐陸遊曆求學,幾年間兩個人硬是沒有聯係過一次;直到幾年後她嫁給環晏最大股東的長公子,第一個孩子出生後,才算是漸漸恢複了聯係,唯當年嘻笑怒罵毫無芥蒂的日子再不複尋:嶽江遠讀完學位後,陰錯陽差又轉回美術執導的本行上。他不是本土人,又有心從頭來過,每一步都前進得辛苦,除了周圍的圈子,和國內的朋友聯係日漸稀疏。而簡則在相夫教子之外,竟在幾年中代替無心繼承家業的丈夫成為環晏的高層;她行事素來雷厲風行,進了環晏更有變本加厲的趨勢,幾年中環晏風頭大盛,她卻是忙到已經能走多少懂事的孩子都不認得她的地步了。

可是聽到“幸好”二字嶽江遠沒來由地心沉了一下,等簡抱怨完一通,他才問:“這麼著急找到我,總不是隻為抱怨的吧。”

簡笑了下,還是和剛才一樣的全然不見陰霾的口氣:“就看你賞不賞光了。”

“怎麼?”

“我第二個孩子下個禮拜滿月,擺了幾桌滿月酒準備和朋友聚一聚,你既然錯過了一次,這次就不要再錯過了吧。而且大家都有些年沒見到你了,你就趁這個機會出現下吧。雖然我一直強調你還活著,但是活著而不和大家聯係,說不過去吧。”

她語氣越輕鬆,嶽江遠的眉頭暗自蹙得越緊,沒有覺得一點驚訝和喜悅。等簡停下,他輕輕笑了笑,問:“上次你打電話來是兩個月前,這麼大的事,怎麼一點風聲不露?”

簡理直氣壯:“你討厭小孩,我何必和你說這個,說了你也不見得會有什麼表示。隻要你能來,我就很感激了。如何,下個禮拜三,回來吧。”

嶽江遠沒有急著答話,反而是側頭看了眼餐桌邊的惠斯特。後者已經放下手中的報紙看著他,詢問之意溢於言表。嶽江遠對他搖了搖頭,總不願意往明知道最合理的方向想,還是陪著簡說下去:“孩子取名沒有?男孩女孩?我們也好準備禮物。”

“女孩,叫蔣蕊馥。那你就是來了,要我幫忙訂酒店嗎,不,還是住在我家吧,這樣方便。”

“她長大多半怨恨你給她取這個名字,筆畫硬是比別人的多出一倍。”

“那也是多年後的事情了。”簡大笑,“好了,那就這麼說定了?”

他這時忽地語氣一轉,再無笑意:“你知道我最不喜歡別人騙我。”

簡一愣,靜了不到一秒,方笑罵:“你又是怎麼了,神經啊。”

嶽江遠卻不說話,站在電話旁翻著台上的雜誌。話筒那頭的呼吸聲驀地急促起來,良久,那呼吸平緩下去,簡慢慢說:“那好,你聽我說,我知道這樣不太合適……很糟糕,但是,你聽我說,我覺得你還是回來一趟,唐……”

條件反射一般,嶽江遠先把電話掐了,又在良久後才發覺是自己掐的電話。他把聽筒放在眼前,細細端詳,仿佛至今沒反應過來為什麼會是自己把電話掐了。

漸近的腳步聲讓他回頭。對上惠斯特的目光,嶽江遠聳聳肩:“朋友讓我回去一趟。”

他全然沒意識到自己說的是多年不用的中文,惠斯特目光一閃,也用中文接上去:“我聽見了。你還握著聽筒,電話會打不進來。”

他手一抖,重重放下電話。這樣的失態讓他自己都厭煩,眉頭皺起來,卻勉強對惠斯特一笑:“沒事了,繼續吃飯吧。”

這頓飯似乎吃了特別久,兩個人一直沒離開餐桌,沒說話,一個人看報紙另一個以慢到不能再慢的速度反複給同一塊麵包塗黃油。但是再怎麼沉默,再怎麼放慢速度,早飯還是要吃完的,隻見嶽江遠深深地吸氣,抬起眼說:“我去打個電話。”

其實他手邊沒有留簡的電話,還是靠來電顯示打回去。電話那邊簡的聲音有點變調,不知道是懊悔還是緊張,聽見嶽江遠的聲音先開始道歉。嶽江遠打斷她,也道歉:“對不起,太久沒聽到這個名字了,一下子沒習慣。”

簡又愣住:“那你還回來嗎?”

“他怎麼了?”

這次電話反而比上次那個更短,基本上都是簡在說,嶽江遠就是聽,偶爾嗯一聲,表示自己一直在聽。臨了他聲音低下去,沒有情緒,說:“再說吧。如果我回來,會提早通知你。”

“你還是現在作決定吧。我可以幫你訂機票,送到你那裏。”

嶽江遠卻笑:“這麼說來,是沒有蕊馥的了?”

簡沉默片刻,苦笑:“一個就夠了。”

這次二人平靜地互相告別,但還是沒有定下最終的結果來。嶽江遠再看了眼電話,然後看表,開口時語氣裏已經多出種從容冷靜的鎮定,他問惠斯特:“你能不能把你們醫院心血管科主任醫師的聯係方式給我?我有幾個問題想問。”

惠斯特點頭:“沒問題。我這就去找。”

惠斯特沒多久找到電話,打過去後對方一麵說,惠斯特一麵在旁邊輕聲為嶽江遠解釋一些醫學上專門的術語。說到最後惠斯特的臉色倒先陰沉下來,而嶽江遠倒似無動於衷的,默默聽完惠斯特同事的解釋,道了謝,掛上電話,竟然還能牽起笑容:“我都知道了。對了,今天說好去美術館的,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們換衣服吧。”

惠斯特伸出手搭在嶽江遠肩上,包含著安撫的意思,但嶽江遠抖開,仰起臉說:“沒問題,我們還是盡早出門吧。”

當天夜裏嶽江遠又一次醒了。這次他頭腦清醒,卻愈加煩躁,不明白自己怎麼會連續兩天都醒來。然後平空而起的聲音驚得他差點坐起來,等發覺說話的人不過是惠斯特就幹脆坐起來,用勁地搓臉,直到雙頰發燙,又垂下手臂,茫然地看著黑漆漆的房間,聽身邊的人問:“又醒了?”

“嗯。”

惠斯特把床燈扭開,陡然亮起的光線讓嶽江遠眯起眼,很久才適應過來。但適應之後他清了清嗓子,淡淡說:“我想回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