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2)
那時我們多麼年輕。剛17歲,便來到鄉下,像隨風吹起的草籽飄散在泥土中,沒人知道我們將怎樣生長。我們孤獨、懼怕,隻有大自然的蓬勃生機撩動著我們生存的熱情。那時我們心中裝有太多的神秘,對地平線,對星空,對愛情,我們在朦朧的敬畏和向往中渴望了解其中的玄機。即使生病,那病中的經曆也是含義無窮。你還記得你生病後我來看望你的那個下午嗎?
你的茅草屋藏在川西特有的蒼翠竹林中,門上貼著紅紙,你說那是好心的農民替你貼在門上驅邪的。這病也確實讓人生疑,額頭僅僅是在墳地裏碰破了一點皮,第二天怎麼就發起高燒了呢?我覺得這是我的責任,是我將你推倒在黑夜裏的。
我坐在你的床邊替你倒水服藥,我幫你掖好肩膀和下巴處的被子,我的手停留在被子上久久未動,我希望你抓住這手。我們的住地之間相隔了好幾裏路,我走來看你就是為了感受你的氣息。
可是,你的眼光總躲著我。你的臉頰緋紅,不知是發燒還是為昨夜路上的魯莽舉動而不安。我感覺到你希望我離去,你的身體在被子下微微發顫,你無法麵對一個在黑夜中被侵犯過的女生,你覺得在光天化日之下自己的過失暴露無遺。那一刻我對你陡生愛意,可是你不知道。我走出你的房門後,在竹林邊偷偷地掉了幾顆眼淚,這眼淚裏有一點點委屈,一點點欣喜。
唉,那是多麼遙遠的人生細節了。多少年來,這些輕如羽毛的細小事比許多大事更讓人難以忘懷……
鄭川讀完這封郵件後揉了一下眼睛,這是他早年發生的事嗎?這些事陌生得讓人不敢相信。他努力回憶林曉月這個女知青的形象,一條又粗又黑的大辮子在他眼前閃了一下,這種辮子與現在的女性再也無緣了。
鄭川將目光從電腦屏幕上移開,仿佛從夢境中醒來似的抬起頭,猛然看見高葦正站在辦公桌的前麵。她進來一小會兒了,看見鄭川正專心讀東西,便站在那裏沒有驚動他。
“有什麼事嗎?”鄭川問道。
高葦在辦公桌對麵的黑沙發上坐下說:“剛才大樓的保安打電話來,請各層樓注意安全,尤其是下班後要關好門窗。我聽說昨夜有陌生人進入第24層樓,一個保安上樓去查看卻一直沒下樓來,另一個保安再上樓查找,發現第一個保安昏倒在過道上,他說他遇見了鬼,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在走廊上對他笑了一下就消失了。盡管這很可能是一場虛驚,因為這個保安是從農村來的,平時就很迷信,每到夜裏,整座大樓空蕩下來以後,他就從沒敢一個人去各處巡視過,所以,昨夜的事很可能是這個膽小鬼自己看花了眼造成的。不過,大樓管理員還真接到過電話,說是24樓有陌生人。不管怎樣,保安提醒各公司加強安全防範。”
鄭川大吃一驚,看來昨晚真有鬼魂似的女人在這大樓裏遊蕩。他忍不住對高葦講了他昨晚在電梯裏和24樓上的奇怪經曆。
“這太可怕了!”高葦驚恐地說,“我該怎麼辦才好?”
鄭川奇怪地看著她問道:“你?你怎麼了?”
高葦說,她是對她自己害怕了,因為她的夢老是應驗。她夢見公司辦公室的張姐隻穿著一件內衣走進公司來,兩天後,張姐就掉了錢包。她夢見一個女友的屋子裏全是蟒蛇,第二天晚上便接到這個女友的電話,說她出門時忘了關水龍頭,水流了整整一天,她的幾間屋子都被水淹了。現在,鄭川又在電梯裏遇見了白衣女人,而這正是她前幾天夢見的,一個白衣女人在墳地裏攔鄭川開的車。她的夢怎麼就這樣靈驗呢?她不想這樣,她怕有什麼東西附在了自己身上。一個人如果預感到有某種神秘與自己搭上界了,那是讓人害怕的事。
“我怎麼了?我和正常人不同嗎?”高葦漂亮的眼睛此刻流露出孩子似的恐懼,“我不想這樣,我的女友現在都怕被我夢見,她們說我夢見誰誰就要出事。”
“沒那麼嚴重,也許是巧合。”鄭川撫摸了一下高葦的臉頰安慰道。女人在無助時的楚楚可憐最令他心動,盡管他自己對這種事也感到不可思議。
“如果反複出現,就不是巧合了。”高葦疑惑地說,“我先在夢中看見她的,那女人會來找我嗎?從今天起,我不敢一個人去乘電梯了。”
3
下午,鄭川在古董店裏欣賞一麵巴掌大的銅鏡。這是乾隆年間的東西,拿在手裏冰涼而沉重。自從鄭川在這裏買走那隻清代花瓶以後,古董店的王老板便常向他推薦新貨。這天快下班的時候,鄭川接到電話說有一件寶貝值得他來看看。
“這可是個好東西,我剛收購到的。”王老板說,“你看這背麵有工匠留下的年代、有專家的鑒定,貨真價實乾隆年間的東西,說不定曾被哪個妃子用過呢。”
鄭川在古董店的雕花紅木椅上挪了挪身子,他端詳著這麵古老的銅鏡。被妃子用過的?他心裏“咯噔”了一下,對著眼鏡懸垂在鼻梁上的王老板說道:“東西倒是真貨,隻是這些被死人用過的東西,會不會有什麼不吉利呢?”
王老板扶了扶老花眼鏡,大惑不解地說:“鄭老板你說外行話了,凡是古董,肯定是被古人用過的東西,這才值錢呀。用了它沾祖先的光,隻會大吉大利的。”
鄭川說:“王老板,不瞞你說,我買回那隻清代花瓶放在辦公室後,老是發生不順心的事。這麵銅鏡雖好,我也隻有割愛了。”
“鄭老板你多慮了,凡事總有波折,這不關花瓶的事。我還記得瓶上的那幅仕女圖,栩栩如生的,一定出自名家之手……”王老板正在解釋,卻看見鄭川已將頭轉向了店堂的另一個方向。
原來是一個20來歲的女孩正在彎腰欣賞玻璃櫃裏的古董。這背影不知觸動了鄭川心裏的哪個角落,他望著這背影,心裏升起一種淡淡的惆悵。這女孩穿著花布長褲配乳白色的小衫,這種鄰家女孩的裝扮現在已經很少見了。她柔韌的腰和渾圓的臀部牽動著鄭川的視線。
鄭川很久沒有被女人的身影打動過了,那女孩為什麼吸引了他呢?他納悶地想著,一直到走出古董店以後才突然明白,這正是30年前,林曉月留給他的印象。這個和他一同下鄉的女生,他當時遠遠瞥上她一眼也會迷醉不已。而現在,他們都已人過中年,在許多年沒有聯係以後,她的郵件卻來到了他的郵箱中,而她所在的雜誌社卻說她已於一年前死去,這可能麼?除非人真有魂魄存在。
他突然想起母親去世後幾年內,他好幾次在睡得迷迷糊糊時聽見母親的聲音:“小川,起床了。”猛地睜開眼,天已大亮,而他正有重要的事要做,若不是母親的聲音,他很可能睡過了頭。
鄭川走出古董店後就這樣胡思亂想著,一直到在停車場找到他的車後才告誡自己清醒一點,開車時可得精力集中才行。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是高葦打來的,她說她在辦公室整理資料忘了下班時間,資料搞完後才發覺公司裏的人都走光了,現在隻有她一個人在17樓,不敢下樓,她怕在電梯裏遇見那個死去的女人。“你來接我下樓吧。”高葦在電話裏像小孩似的央求道。
沒有辦法,誰叫他給高葦講了電梯裏的恐怖遭遇呢,他隻得驅車直奔方城大廈。照例將車駛進地下停車場的F區後,他硬著頭皮走進電梯後安慰自己道,現在天還沒黑,這樓裏就算有鬼魂也不會現在出現吧。
電梯上行。鄭川記起那白衣女人上次是在3樓進入電梯的,他想這電梯在3樓千萬別停下。正想著,電梯停下了,剛好在3樓。鄭川的心猛跳起來,隨著電梯門“嘩”的一聲打開,有涼風貼著地麵吹進來。外麵沒人,鄭川趕緊按關門按鈕,電梯門緩緩關上,他鬆了一口氣。他感到自己一個大男人嚇成這樣真是有點狼狽。
電梯在17樓停下,鄭川走出電梯後才徹底鬆了口氣。他咳了一聲讓自己鎮定下來,然後推開公司的玻璃門走了進去。
整個辦公區呈“井”字結構,4條走廊上現在都寂靜無聲,下班後的寫字樓仿佛一下子成了無人區。鄭川的辦公室在南邊走廊盡頭,辦公室是一個套間,他在裏間,外間是秘書高葦的辦公室。
辦公室房門緊閉。鄭川敲了敲門,輕輕的敲門聲在寂靜中顯得很響。高葦開了門。
“你將門關得這麼緊幹什麼?”鄭川不解地問道。
“我怕。”高葦說,“你別笑我,我一想到死在停車場的那個女人會出現在電梯裏就嚇得不敢出去。”
高葦上身隻穿著一件粉紅色的肚兜。鄭川走進辦公室後,她便趕緊關上了房門。她說下班後樓裏的中央空調就關了,說是搞檢修。這樣的大熱天,都說七月流火,沒空調簡直熱得不行。她指了指搭在椅背上的西服說,我還是第一次在辦公室不穿外套,怎麼樣,好看嗎?
鄭川望著她脹鼓鼓的胸部,感到了一陣難以克製的衝動。他抱住她,手在她**的背上撫摸著。這光滑的肌膚上隻有一條連接肚兜的絲帶。他的手往下移動,隔著裙子壓在了她的臀部上。他的眼前閃過古董店裏那個女孩的曲線,那女孩的形象完全就是林曉月的化身,30年前的女生,他從沒接觸過她的身體。
鄭川的熱烈讓高葦有些意外。除了她剛到公司那段日子外,鄭川很久沒和她在辦公室裏做過愛了。她躺在沙發上和鄭川纏在一起,氣喘籲籲中她突然說道:“有人在看我們。”
“誰?”鄭川感到莫名其妙。
高葦用手指了指茶幾上的花瓶,瓶上的仕女圖正對著沙發的方向。鄭川爬起身,走過去將花瓶轉了一個方向。高葦說我開玩笑的,你還這樣認真?鄭川說那古代女子看見這種事,也許我們會倒黴的。高葦笑了笑,沒想到鄭川還挺迷信的。
兩人一番熱烈過後,天已黑了下來。鄭川打開了寫字桌上的台燈,坐到轉椅上點燃一支香煙。
高葦的臉頰紅撲撲的。她一邊拿衣服一邊說:“你已經不喜歡我了。有另外的女人追你是不是?好像是你的舊情人吧?”
鄭川愣了一下,但很快反應過來是高葦看過他的郵箱了。他的郵箱裏平時都是一些商業信函,需要高葦處理的,所以她知道他郵箱的密碼。
“是的,30年前的情人了。”鄭川坦白地說,“不過,她已經死去一年多了。”
高葦大吃一驚:“你騙人吧,那幾封郵件都是最近才發來的。”
鄭川說正是如此,他才感到非常納悶的。他說林曉月死前在《雲》雜誌社做編輯,至於現在收到的電子郵件究竟是怎麼回事,他讓高葦替他查一查。
“我哪有這種本事呀?”高葦說,“死去的人會發來郵件,這隻有閻王爺才知道底細。”顯然,高葦認為鄭川說的不是實話。
高葦穿好衣服後便向門口走去,說她去洗手間,回來後他們就一塊兒下樓。“電梯裏的女人才是死去的人,是嗎?”她在門口回過頭又丟下這句話。
鄭川並不搭理她,聽著她的腳步聲在走廊上遠去。他抽著煙,隨手打開了電腦,想看看又有沒有新的郵件發給他。可是,電腦好像出了什麼毛病,郵箱老是打不開,屏幕上出現的提示是“此頁無法顯示”。
洗手間在兩條走廊相交的角落裏。下班後的公司像一座無人居住的旅館,所有的房門緊閉,昏暗的走廊上悄無聲息。高葦走進女廁的時候,看見最裏邊一個廁位的門是緊閉著的,她當時一點也沒在意,走進那道門旁邊的廁位蹲下。天花板上的吸頂燈發出“嗚嗚”的電流聲,這種寂靜讓高葦的心裏無端地有點發慌。這時,隔壁的廁位仿佛有人的呼吸聲,這麼晚了,誰在廁所裏呢?廁位之間的隔板在接近地麵時有一條縫,高葦低頭往隔壁看去,她看見了一隻白色的高跟鞋。高葦隨口問道:“誰在那邊?”沒人回答,她的問話像石頭扔進水裏一樣,換來的是更神秘的安靜。
高葦一口氣跑出廁所,她的心“咚咚”直跳,感覺跑慢了就會有手從背後抓住她似的。她衝進辦公室,對坐在電腦前的鄭川叫道:“廁所裏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