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8節(2 / 3)

一直到在停車場上找見自己的車,鄭川才像從水裏遊到岸上似的鬆了一口氣。他坐在駕駛位,從擋風玻璃看出去,這夜半的停車場飄著幽暗的霧氣,隻有遠處亮著一盞燈,像守夜人的眼睛。

突然,他感到有軟乎乎的東西從後麵搭到他的肩上,他扭頭一看,一隻雪白的手正在他肩上放著!

鄭川身子一縮,幾乎是驚恐地從車裏滾了出來。他向著停車場的那一盞燈光跑去,對正在屋簷下打盹的守車人大叫道,我車裏有人,這是怎麼回事?

守車人是個壯實的小夥子,他跳起來拿著手電筒和鄭川一起跑向他的車。雪亮的手電光照在汽車後座上,人在哪裏呢?守車人有點不滿鄭川的虛驚打攪了他的瞌睡。

守車人搖晃著電筒離開後,鄭川鎖上車門,徒步離開了這裏。在極度驚恐中他清醒地意識到,今晚絕不能開車了。那隻從後座搭上他肩上的手絕對真實,那是一隻蒼白而修長的手,五個指甲塗成黑色。在他跳下車的瞬間,後座上似乎還有一團頭發閃了一下。他不能開車了,不然準會車毀人亡。

毫無疑問,停屍房裏的鬼魂一直跟著他走了出來。鄭川不知所措地走上夜半的街頭,他感到自己身上散發著停屍房裏的氣味,而肩頭有一種滑膩的感覺。這樣,當他抬頭看見一家洗浴中心的霓虹燈時,便迫不及待地走了進去。

這是一家通宵營業的溫泉浴場,夜半時分,花瓣形的水池中沒有一個人影。熱氣蒸騰,鄭川將全身浸在溫暖的水中,後腦勺仰靠在池沿。他不停地做著深呼吸,以便將吸入肺部的停屍房的氣味排出去。那是消毒水和屍體混合而成的一種氣味,陰陽界上的氣味,他是從那邊界上返回的人了。此時,空中籠罩著白色的水霧,鄭川感到自己的身體飄了起來,一張沒有五官、隻在眼睛部位有兩個黑洞的臉與他隔霧相望……她從停屍房跟他到這裏來了,這個用電子郵件不停向他傾訴往事的女人,他們注定要隔世見麵。

“林曉月!”鄭川對著霧中的臉喃喃說道,“我知道你已經死了,不過這沒關係,我想到我們早年的相處就不害怕了。你還認識了剛死去不久的崔娟,請你轉告她,我不是勒死她的人。我們雖然同在一幢大樓裏上班,可是我真的不認識她。曉月,你知道我不是一個壞人,對嗎?我讀到你的信仍然很感動……”

這時,白霧中出現了一人影,一個睡眼惺忪的服務生出現在水池邊。“先生,你需要什麼嗎?”他彎腰對半躺在水中的鄭川問道。

鄭川猛然一驚,這個冒昧的服務生將鄭川的聚會驚散了。“誰叫你了?”他氣惱地說,“我什麼也不需要!”

“哦哦,”服務生往後退去,“我聽見你在說話,以為是叫我呢。”

被服務生打碎的白霧重新合攏,可是再也沒有那張臉了。鄭川穿上浴衣來到休息大廳,在一張躺椅上睡下。這裏燈光幽暗,一排排的躺椅隻能看見黑乎乎的輪廓,但鄭川還是能感覺到這些躺椅都是空著的,隻在遠處有一團隆起的黑影,那是唯一在這裏睡大覺的人。

鄭川困乏地躺下,感覺到服務生送來了茶水,但他不想睜開眼睛。迷迷糊糊之中,遠處那張躺椅上的黑影動了起來,他好奇地走過去,聽見一個男人痛苦的呻吟聲。

“你怎麼了?”

鄭川問道。

那人掀開了蓋在身上的被單,對鄭川說他的腎被人偷了,鄭川湊近去細看,那人的腹部果然有一個鮮血淋淋的洞。那人說他在這裏睡著後便發生了這事,太可怕了。他還說這種事在一個地下停車場也發生過,一個女孩在那裏被人勒死後同時被取走了腎。

正在這時,鄭川感到有人從背後扭住了他的胳膊,完了!他知道他們取他的腎來了,他恐懼地大叫:“救命呀———”

鄭川一下子從躺椅上跳了起來,他不知道剛才發生的事是做夢還是真事。與此同時,他看見兩個服務生張開手臂向他跑來,他知道他們正是剛才抱他胳膊的人,轉身向相反的方向逃命。

鄭川跑進了一條七彎八拐的走廊,在一個轉彎處,突見一個穿深色製服的女孩向他迎麵走來。那女孩手上拿著一條長長的細繩,鄭川在一刹那間明白過來,她就是崔娟,浴場裏的人與她合謀來要他的命了!

在鄭川猶豫的瞬間,追來的人已經抓住了他,他揮拳向一個男子的臉上打去,又低頭咬傷了另一個人的手,但終於寡不敵眾,很快被按在地上。他聽見一個聲音說這人不正常,我早就看出來了,是一個瘋子。

鄭川被送進了一間包房,他從一群男人的臉後發現崔娟在他們背後閃爍,她怎麼能這樣做?自己已是受害者了。她還夥同這些人來害他!他猛烈地掙紮著大喊大叫,浴場的醫生來給他注射了鎮靜劑,他便在包房的床上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

鄭川對著趕來他家的譚小影講完他的離奇經曆,神情恍惚地說:“我的手機也不知掉到什麼地方去了。”

譚小影從衣袋裏掏出手機遞給他說:“在這裏呢。你將它掉在停屍房裏了。”

鄭川接過手機時望了她一眼,然後又低下頭,怯怯地說:“以後,我們不用再去那個可怕的地方了吧?”

這是句奇怪的問話,譚小影想他這樣說好像是我安排他去那裏的。她向他表達了這個意思,說以後別再接受電子郵件的約會了。

“我知道了,那郵件是你發給我的。”鄭川望著譚小影說,“是林曉月想考驗我對她是否還一往情深,她讓你給我發的那些郵件。”

“不———”譚小影對這個判斷無比震驚,可鄭川說這是林曉月告訴他的。

27

深夜,林曉月在病床上走完了她47年的人間曆程。由於心髒病猝死來得過於突然,她告別人世時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她的靈魂隨著最後一次呼吸溢出體外,在幽暗的病房裏,這靈魂在等待著第一個接近她的人。這時,病房的門被推開了,護士譚小影走了進來。“12床,量體溫了。”她像平常一樣叫道。她來到床前,看見林曉月蒼白的臉和緊閉的眼睛,“林曉月!林曉月!”她搖著她,有點驚慌地叫道。而就在這短短的接觸中,林曉月的靈魂已經像鳥影落巢一樣撲進了譚小影的身體中……

這是鄭川在被注入鎮靜劑之後看見的畫麵。譚小影對此事有兩大困惑,一是被注射了鎮靜劑的人都會進入深度睡眠,而在這種睡眠中人是不會做夢的。因為夢隻發生在淺睡中,就像淺水中才能看見魚一樣。那麼,鄭川為什麼會有這樣清晰的夢呢?第二個困惑是,鄭川並不知道林曉月死時的具體場景,而他的夢中所見,與當時的情景卻是一模一樣。當時她真是去量體溫而發現林曉月已經死亡的,鄭川的夢為什麼會和已經發生的事情一樣呢?

在如此的困惑中,譚小影對林曉月的靈魂飛進自己身體中的事有一種非常複雜的感受,好笑、荒唐、嚴肅、神秘、驚恐,各種感受交織在一起,使她無法判斷自己究竟是否發生了某種變異。

從最近發生的事情來看,她陪鄭川去停屍房約會的事就顯得有點不符合她的本意。按理說,她隻會奉勸鄭川別相信郵件上的邀請,而不會半夜三更溜進停屍房去驗證什麼靈魂的。但她卻這樣做了,仿佛她身體裏有另一個意誌在做主似的。

在這之前,她被那些回憶往事的電子郵件深深打動,林曉月和鄭川在早年的純情經曆仿佛跟她有什麼關係似的,她貪婪地讀著,感動著,鼻孔裏甚至聞到了鄉村的芬芳氣息,這像是旁觀別人經曆的感受嗎?不,她仿佛已身在其中,因而發生最後這種黑色約會時,她實際上有種按捺不住的向往。

再往前,鄭川在醫院受了驚嚇,要回家輸液,醫院在物色家庭病床的護士人選時,她脫口而出說我去吧。這種自告奮勇連她自己也覺得有點意外。

再往前想,鄭川住院期間,她對這個13床病人的關照應該是最多的。她還將一束以林曉月名義送來的鮮花轉交給鄭川,而她一點兒也沒追究這事有多麼奇怪。

再往前發生的事與鄭川無關了,但她與同鄉的男友陸地分了手,是否預示著她將騰出大量精力來應付後來發生的事呢?

一個人的靈魂寄居在自己身體中,這是可能的嗎?譚小影第一次麵對這樣的疑問,她理性上否定而感情上又有所保留,僅僅是這一點兒保留便使她對自己有了陌生感。

當然,她仍然清楚自己並沒有給鄭川發那些郵件,雖然她的單身宿舍裏有一台電腦,可是她沒給鄭川發過郵件這是千真萬確的,在這之前她並不知道鄭川的郵箱,而她的郵箱是用自己的名字取名的,從沒有用過“幽靈信箱”這樣的郵箱名。但是,譚小影轉念一想,如果林曉月的靈魂真的存在,會不會在她睡著之後溜出來,去打開電腦寫了那些郵件呢?這樣想的時候,譚小影為自己的荒唐假設感到好笑,我是怎麼了?她想,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這一夜,譚小影輾轉難眠,鄭川的離奇經曆帶給她的衝擊太大了。她甚至在半夜跳下床打開電腦,想在自己的郵箱中發現什麼奇怪的東西。而重新上床之後,她在黑暗中假裝睡著,半眯的眼睛卻注視著電腦有沒有異常的動靜。最後,她快刀斬亂麻地否定了靈魂附身的疑慮,這才在天亮前慢慢睡去。

第二天,譚小影照例去鄭川家為他輸液,鄭川的房間裏多了一束深紅色的玫瑰。鄭川說,這是他一大早去花市上買的,說完還有點不好意思地瞥了譚小影一眼,她從未看見過他這種神態。這花是給她的還是給林曉月的,她不敢深問。

她忐忑不安地做著輸液前的準備工作,鄭川在她背後輕聲說,林曉月又來信了。

真的?譚小影緊張地問道,她講了停屍房約會的事嗎?鄭川說她沒講現在的事,她隻是回憶往事。這信是昨晚發來的,你知道嗎?

“我怎麼會知道呢?”譚小影緊張地聲明道,“我真的沒有替林曉月發信。”

“哦,那一定是她自己發的信了。”鄭川說,“你想看看嗎?”

譚小影點點頭,她知道自己已無法遊離在這場事件之外。

鄭川替她打開了電腦———

郵件名:往事(7)

那時我們多麼年輕,愛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也講不出口。但這種感覺卻像太陽當頂一樣,抬頭就能看見。在下鄉兩年後的冬天,你記得嗎,一個突發事件使我們像親人似的呆在了一起。

那年冬天我第一次體會到死亡的感覺,當我從水庫工地的山坡上滾下,我知道一切都完了。這是個上萬人雲集的大工地,開山、放炮、抬石、挑土,每隔幾天就有死人的事發生。我們知青也和方圓百裏的農民一起參加了這場“戰天鬥地”的勞動。可是我的力氣太小了,在挑土時身子一歪,便一頭從陡峭的山坡上滾下。接下來發生的事我便不知道了,當我醒來時,已經在縣醫院的外科病床上,而你守在我的身邊。

你對我說,事發時你正在另一處地方抬石頭,並沒看見我滾下山坡的情景。突然,你聽說有一個女知青滾下崖去了,你便沒命地往坡下跑,你說你強烈地預感到出事的人是我。世上的事物真是奇怪,人的預感有時會那樣準確。你趕到時,看見我正被抬上醫院的救護車———工傷率太高,救護車成天停在工地上,見證著這開山築壩的悲壯場麵。你要跟著上車,但被醫生攔住了,你說你是我哥哥,這樣才上了車,護送我到了縣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