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6節(1 / 3)

33

鄭川醒來時已是上午10點,糟了,耽誤了輸液的時間。但是,譚小影怎麼也沒來呢?他走出臥室,在樓梯上看見譚小影正坐在客廳裏。

“聽說你沒起床,我想你昨夜又失眠了吧。”譚小影進了房間後一邊做輸液的準備一邊說,“會不會又是林曉月的郵件到了?”

鄭川心裏“咯噔”一下,她怎麼知道來新郵件了?難道林曉月的靈魂附在她的身上,和她的思維也秘密相通了?

“給我看一看新郵件吧。”譚小影讓鄭川替她打開電腦裏的郵箱,好像她到這裏來不是為輸液,而是來讀郵件的。

夏日的上午,室內很涼爽,陽光在窗簾上閃爍,像有無數小金蟲在碰撞。譚小影湊在電腦前讀著新到的郵件,那神情有點忘乎所以。鄭川躺在床上輸著液,晶亮的液體一滴滴落下。他微閉著眼,思緒跟著譚小影正在讀的那封郵件飄蕩。

他的眼前出現了那片夜色中的甘蔗林。遠處,鄉村露天電影的聲音正時斷時續地傳來。他摸索著選中了幾株粗壯的甘蔗,用隨身攜帶的牛角尖刀將它們砍斷並整理幹淨。這把尖刀是他的寶貝,在鄉村曠野之中,經曆過“文化大革命”的知青們多少都保留著崇尚武力的習慣。他們將書籍、小提琴和匕首一同帶到鄉下,表明他們這些“知識青年”在曆史動亂中是經過摔打的人。鄭川也不例外,隻是當他用這把尖刀為林曉月削甘蔗時,沒想到這把刀是在柔情之中派上用場的。

那個黑色的夜晚,他抱著幾根長長的甘蔗回到放映露天電影的地方。他在黑色的人堆裏尋找著林曉月,他想讓她享受一邊看電影一邊吃甘蔗的喜悅。剛才和她呆在一起時,她的咳嗽聲提醒了他這樣做,現在,他拿來了甘蔗,可是卻找不著她了,在像甘蔗林一樣密集的人群裏找人是件困難的事。

突然,有人在鄭川背後罵了一句:“狗日的,擠來擠去的找死啊!”鄭川回頭一看,原來是他拿著的甘蔗戳到一個農民漢子的臉上了。

“你敢罵人?”鄭川心裏正著急,一下子將怒氣發到那個漢子身上,“你這雜種活得不耐煩了是不是?”那個年代人們的火氣極盛,年輕人的語言係統充滿火藥味。

令鄭川沒有想到的是,那個年輕漢子在半明半暗中突然襲擊,一拳打在他的臉上。他用手一抹,鼻子出血了!鄭川大怒,“嘩”的一聲拔出牛角尖刀,擺出進攻的架勢叫道:“好啊,有種!看老子今天宰了你!”

擁擠的人群立即向四麵後退,給兩個打架的人讓出了一小片空地。那個漢子這才發覺鄭川是知青,自知惹了禍地往後退。那個時代,知青從城市被拋向鄉村,其絕望心態和亡命行為人所共知,因此農民們一般是退避三舍的。

這場架沒能打起來,那個漢子已跑得無影無蹤。鄭川也不能繼續找林曉月了,因為他臉上的鼻血讓他覺得很沒有麵子。他離開了露天電影場,跑了三裏路到林曉月所在的生產隊,將幾根甘蔗放在她的房門前,然後在夜色中向他自己的生產隊走去。路上,月亮從雲層中出來了,朦朧的原野像一片夢境……

“我要吃甘蔗。”一個聲音突然打斷了鄭川的回憶。他怔了一下,看見譚小影正坐在電腦前,那麼,剛才那句話是譚小影說出來的了?

“你剛才說什麼了?”他問。

“哦,”譚小影如夢初醒般地側臉說道,“看著這郵件裏的描述,我突然想吃甘蔗了。好幾年沒嚐過那種甘甜的滋味了,現在城市裏幾乎沒有賣這種東西的。”

這段話應該由林曉月說出更合適。鄭川的心“怦怦”地跳了幾下,他有點迷糊地望著眼前這個秀美的身影,她像一縷霧氣,一道飛泉,一枝從雲中掉下來的花莖……他有點恍惚地說:“是的,甘蔗很少了。到了秋天,去鄉下還能見到。”

這個上午,輸液中的鄭川心跳得很厲害,他感到一滴滴注入血液中的藥液仿佛是還魂草上的露珠,這使他回到早年時光。林曉月的身影在眼前晃來晃去,他激動而羞澀,以至於譚小影靠近他,給輸液瓶裏加液時,他從她的衣服上聞到了看露天電影時林曉月散發出的氣息。

這種感覺直到下午他進了公司才像雲一樣慢慢散開。他經過走廊時看見女更衣間虛掩的門,便對正在用拖把拖地的清潔工吳小妹說,女更衣間也要常打掃,並且,每天下班後將門鎖上。吳小妹回答說知道了,她驚異鄭總怎麼關心起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來。

鄭川走進辦公室,看見高葦的眼圈有些發黑,他想問她是否昨夜沒睡好,可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他一點不想說多餘的話。他進了裏間自己的辦公室,高葦跟進來替他泡上茶,他說謝謝。

“怎麼?突然客套起來了。”高葦奇怪地問道。

“是嗎?”鄭川不置可否。

盡管感覺到鄭川的興致不高,高葦還是坐下來對他提出了希望換個職務的想法。她說她想去業務部門幹幹,公司下屬的商貿公司、房地產公司或投資公司都可以。她說她是想跟在他身邊的,不過又想趁還年輕,到業務部門長長見識。她盡量將話說得委婉一些,以防鄭川不高興。

“哦,可以考慮。”鄭川的爽快出乎高葦意外,“待我給你尋一個合適的職務吧。”

這是怎麼了?盡管這是高葦希望聽到的結果,但鄭川並不挽留的態度又讓她傷心。她回到外間辦公桌前,不知怎麼就掉下了一滴淚。她之所以作這種選擇是受了周玫的啟發,女人是可以憑自己的力量幹出事業來的,她隻要鄭川給她一個發展的平台就可以了。然而,鄭川無論如何該挽留她一下的。憑女性的直覺,她判斷鄭川一定是喜歡上別的女孩了,並且是剛剛喜歡上,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就知道。

正在這時,鄭川走了出來,站在她的辦公桌旁說:“我考慮了一下,你還是先在這裏留一段時間。”

“為什麼?”高葦心裏舒坦了許多。

“關於林曉月的事,隻有你能協助我。”鄭川說,“昨夜女更衣間走出一個陌生女人,你知道嗎?”

高葦說聽周玫講過了。她頓了一下又說,你昨晚約周玫來這裏談話,是不是喜歡上她了?

鄭川說沒有的事,他現在隻想弄清楚關於林曉月的事。他說今晚請高葦吃晚餐,吃完後天也黑了,然後一同回公司來一趟,看看女更衣間有沒有什麼動靜。

高葦隻好點頭同意。

晚餐時,他們去了一家環境幽雅的酒樓,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下,一邊用餐,一邊看著天色慢慢黑了下來。

鄭川突然說道:“如果一個人的靈魂附到了另一個人身上,那麼這個靈魂還會不會脫離開來單獨行動呢?”

高葦莫名其妙地看著鄭川,搖搖頭說我不懂你這句話的意思。

鄭川並不解釋,他眼光迷茫地盯著高腳杯裏的紅酒說:“當然,這種事我們都不會知道。”

這時,一個氣質高貴的中年女人走進了餐廳,她穿著紫色長裙,配一條白色披肩,進門後便站在原地張望,好像在找人。

鄭川和高葦的目光都投向了她,是因為她的氣質引人注目。

餐廳圓柱旁的一桌客人站了起來,其中一人對她叫道:“曉月,你怎麼姍姍來遲呀?”

鄭川大驚,望著那個女人進入了那群客人之中,他一時六神無主。

“喂,你覺得奇怪嗎?”高葦等他轉回頭來說,“名字相同的人常會出現,你別胡思亂想了。”

外麵的天已經黑了下來,鄭川和高葦離開酒樓回公司去。車駛進方城大廈地下停車場,從車裏出來後,鄭川疾步穿過停車場向電梯走去。高葦一下子掉在了後麵,她突然有種委屈的感覺,鄭川帶著她跑去跑來,完全是為了尋找林曉月的影子,她有點憤憤不平起來。

電梯上行。在這狹小空間的朦朧燈光中,高葦仰頭靠著壁板,她知道這個姿勢讓她從脖頸開始的曲線引人注目,她無論如何比亡魂的影子更生動。雖說準備離開這個和鄭川廝守的職務了,但她不能容忍鄭川對她和她的離去無動於衷。

“你說,我們上去後,會遇見從更衣間出來的女人嗎?”鄭川的心思顯然被亡魂吸引了。

“不知道。”高葦有氣無力地說,“隻是等一會兒你別叫我一個人進更衣間去察看。”

電梯已在17樓停下,他們走出電梯,整個樓層寂靜無聲。高葦掏出鑰匙開了公司的玻璃門,裏麵漆黑一片。她開了燈,左右兩條走廊像隧道一樣顯示出來。

34

譚小影心裏充滿著一種沒有來由的愉悅感。已經好幾天了,她走路時腳步輕盈,與人說話時眼含笑意。下班後回到宿舍樓,她洗衣服,打掃自己小小的家,做這些事時總哼著歌。她對著鏡子長久地修飾自己的眉毛,仿佛有一個讓人心跳的約會等著她似的。有時,她站在窗口,從撲麵而來的風中嗅到來自河岸的水腥味和青草味。從宿舍樓到醫院走廊,她好幾次感到有一雙充滿愛意的眼睛在望著她,盡管周圍空無一人,她真切地感受到那眼光的存在。

“小影!”護士小菲在走廊上叫住她,然後悄悄地問,“你談戀愛了吧?是誰呀?能不能先透露給我一下,我會替你保密的。”

譚小影莫名其妙地望著小菲,這話從何提起呢?沒有的事。

小菲搖搖頭,表示不相信譚小影的表白,“看你眼睛就知道,準是談戀愛了。”她說,“好吧,願意告訴我時再說。”

這是怎麼了?譚小影這才對自己的狀態有了警覺。她突然對自己近來的心境感到陌生,這些心情都不是自己的,她的生活中沒有那份溫柔和期待。她每天平淡地上班,上午去家庭病床下午在醫院,有時還要上夜班,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讓她如此愉悅。感情生活方麵,可以說仍是空白。去年和陸地交往過,留給她的是蒼白和厭惡;丁醫生追求過她,但那人實際是想占她便宜的色狼。那麼,她這幾天的狀態是怎麼回事呢?

站在護士值班室的窗邊,嗅到了從鄉村吹來的潮濕芬芳的氣息,她一下子明白過來,這都是林曉月的那些郵件形成的氣氛。前前後後一共8封郵件,她都讀過了。電腦屏幕上的光使這些郵件仿佛來自天空,那些光和文字從她的眼睛進入,而她慢慢地改變,變得使自己也覺得陌生。

她是在複活林曉月當年的狀態嗎?一個人滿含愛和期待是多麼幸福呀。想起了一年多前的那個夜半時分,她走進病房察看時,林曉月已悄悄地告別了人世,枕頭也掉到了地上,表明她死前也曾有過難受和痛苦。這太突然了,雖說心髒病人常有猝死發生,但譚小影還是難過得掉了淚。她想起兩天前她們聊天,林曉月說,一個人真正的愛情一生也許隻有一次,過了便永遠找不回來了。譚小影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她當時一點不知道這個女病人的早年情感經曆,隻知道她離婚多年,身邊有一個兒子即將大學畢業。現在想來,林曉月當時一定是想起了早年時光。

林曉月死去的那個夜晚,她的兒子恰恰不在她的身邊,譚小影是第一個走近她的人,她當時體溫猶存。送她去太平間前,譚小影替她換了一件幹淨的上衣,跟著手推車到了停屍房,看著她的遺體放置好之後才離開。也許一切都是緣分,誰也不會想到,一年多以後,她在護理一個病人時,讀到了林曉月寫下的那些回憶往事的郵件。那些往事為什麼使她對自己產生了陌生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