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寧(1870~1953)
俄國著名作家,出生於一個貴族家庭。曾從事過校對員、記者等職業。19世紀80年代開始創作,他的許多作品充滿了矛盾,具有很強的藝術性與美學價值。其主要作品有《落葉》《鄉村》《阿爾謝尼耶夫的青春年華》等。
蒲寧於193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紮鮑塔
(俄國)蒲寧
秋天晴朗的傍晚很是舒服。村子裏,每戶人家的院子裏都堆起了新的麥垛。這個村子很大,一直沿著山坡延伸而下,直到牧場裏用來采水的小河為止。慢慢地,村子裏的小路已經隱藏在了陰暗之中,殘陽漸漸落到了農舍後邊,把牧場上的黏土染得紅彤彤的。
老頭子紮鮑塔是一個勤快的莊稼人,此時,他正準備進城。
在紮鮑塔家的院子裏,一匹係在車上的馬兒又開起小差,它無比悠閑地躺著,呼嚕嚕地打著瞌睡。這馬的睫毛很長,須毛呈灰色,嘴唇肥大而粗糙。紮鮑塔個兒很高,頭發早已花白,臉色陰沉。他的背部扁平,兩根肩胛骨凸顯在他那件褪了色的襯衫下麵。他手拿一把錘子,嘴裏銜著幾枚鐵釘,正圍著那個鋪著幹草的馬車繞來繞去,誰都不看一眼。
他有許多不高興的事兒。好些日子了,他一直下不了決心:到底該不該賣掉綿羊?綿羊確實很老了,可現在還不是時候,賣掉它不劃算。如今,最應該賣的應該是糧食,莊稼已經收割了,隻需要打包運到城裏就行……可要知道,目前市場上的麥子價格真是低得可憐,無論家裏多麼急著要用錢,紮鮑塔怎麼也舍不得賣掉哪怕隻是一粒麥子……紮鮑塔在心裏足足盤算了快一個星期了,最後還是決定先賣掉這隻綿羊。
在這一個星期的時間裏,紮鮑塔老了許多,臉都消瘦了,頭發也白了。現在,他在做進城的準備,一個人也不瞧一眼。
他女兒沒有穿外衣,隻是套著一件粗布裙子和一雙破襪子。她好幾次怯生生地從屋裏跑出來,又快速地跑過街道,奔進草棚。她也正在準備出門—去參加她朋友的出嫁儀式。可她很怕她的父親,而且這個時候,父親是如此不高興,而她卻是無憂無慮的,心裏充滿了快樂,這讓她更加感到害怕了。因此,她得設法兒從家裏悄悄溜走。她有一個弟弟,是個鼓著大肚子的小孩,戴著一頂破爛的帽子,一邊用舌頭舔著他那沾滿鼻涕的嘴,一邊使勁地揮動著一根斷了的馬鞭子。突然,他一個不小心摔倒在了路中央。女兒想討好父親,便跑來伸手抓住弟弟胖乎乎的小手,像陣風兒似的把他領到屋裏去了,這速度快得讓弟弟連喊叫一聲都來不及。
紮鮑塔的老伴正站在門前,用可憐的目光緊緊地盯著紮鮑塔。她那隻早已發灰的手正搭在自己日益隆起的肚子上,另外一隻手則托著自己的下巴。她的臉色很黑,滿是皺紋,仿佛天生就是這副苦相。她的裙子很短,下麵露出一雙細長的腿,細得好像兩根棍子。雙腳又髒又瘦,它們被凍傷了,已經裂開了許多口子。她的肚子鼓得很厲害,背部因為好幾次難產以及過度的操勞而駝了下去。多年以來,她總是憂心忡忡的,這讓她徹底變成了一個憂鬱的人,讓紮鮑塔變成一個孤僻的人。
車的杆子裂開了。紮鮑塔隻好挑出一支粗的麥秸鑲嵌在車身裏,然後又將一些鬆了的木條用釘子釘牢。暮色降臨,一陣風兒吹來,掀起了他的襯衫,半個背一下子露了出來。他的背寬闊而枯瘦,背上有一條凹陷下去的槽和緊緊鑲嵌在裏麵的褲帶。一條褲子輕飄飄地掛在身上。一隻小狗向紮鮑塔走去,它開始一個勁兒地聞著紮鮑塔那雙早已破舊,卻因為剛抹過一點兒鬆焦油而變得閃閃發光的靴子,那兩隻褲腿就塞在這靴子的靴筒裏。紮鮑塔舉起錘子,對著小狗的背部敲了一下。
“快把皮襖拿過來,再拿上一些麵包!”他衝著老伴喊道。
他將最後一顆釘子弄進車子後,戴好帽子,便準備出發了。牲畜棚裏,已經有一半被籠罩在了陰影裏,另一半還被餘光照耀著。在那陰暗的地方,雞早已蹲在它們歇息的地方睡著了。放在一旁的漁具因為堆積了許多雞糞,顯得白晃晃的一片。鴿子們豎起羽毛,擠成一團,依偎在房子的角落裏。當紮鮑塔走進門時,它們就開始輕聲叫喚起來……這些雞、鴿子,還有這個牲畜棚,以及牲畜棚裏一格格的牲口欄,總會帶給他許多樂趣。紮鮑塔看了一會兒,便拿起一根繩子,小心地向圈羊的那個牲口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