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世
或許會讓人感到很意外,但是我在工作上與他的關係是非常薄弱的。
在當時。我在評議會中確實是擔任計劃理事兼事務局長,而他是遺傳基因設計主任。不管哪方。都是推動計劃上不可或缺的職務。為避免誤會,這裏要特別強調。雖然雙方皆完成了重要的職務,但是回顧整個計劃,我並不會因為他的名字較常被提出而提出異議。雖然在組織圖中我的層級比他高,但是事務局長這職務,隻要具備對都市的忠誠心,以及相當程度的實務能力,不論是誰都可以擔任。到處都能找到取代我的人。相比之下,他的職務需要非常高度的專業知識,我可以斷言。當時除了他以外,並沒有人能完成這個任務。
不論如何。我的工作是預算的獲得或分配、關係部署之間的協調等等。既然身為都市行政機構的一員,他也無法避免這類煩人的俗事,但是我們之間有計劃技術部長在,從遺傳基因設計班提出的要求,全都是經由他送出。
雖然我們在公開場合見麵的機會並不多,但是私底下常常見麵。他是我的竹馬之交,小時候常往來對方家中,也常常一起遊玩。
兩人所聊的話題,幾乎都是些對他人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的家常閑聊。就算是在執行計劃時,也沒有談過工作上的事。
唯一的例外是那天發生的事。
他一如往常。拿著一瓶當作伴手禮的蒸餾酒來到我家。
聊著聊著。他突然提議“要不要打個賭?”這樣的提議。而且不隻嘴上說說而已,還真拿出了骰子跟碗。到底他是從哪裏弄到這些東西的,至今我還是無從得知。
我感到非常驚訝。雖然他的個性很開朗,並不古板。但是,他的本性非常認真。不曾沾染上世人所認知的惡習。我無法想象他沉迷於賭博的樣子。
一開始,我懷疑他近來是否被賭博的魅力所迷惑?畢竟,在發現某件有興趣的事物後就徹底的陷人其中。是認真的人常會出現的現象。往壞的一麵來推測,他也是這個情況吧?
如果真是如此。我不得不以老友的身份來給予忠告。
但是。他卻講出“賭注不是金錢”這樣令人難以理解的話。
那麼要以什麼為賭注?我這樣問他,他回答:
“宿命。”
講到這邊我被點醒了.於是問他:
“你是讀到了?還是看到了?”
雖然我才說過他不曾沾染上惡習,但是嚴格來講,還是有一個。那就是他酷愛異文化創作物。在我們的青春時期。異文化作品尚未解禁,他這個秘密的興趣要是被發覺,算是犯罪行為。或許就因為如此。他才會沉迷至此。
近來當然已經沒有遮掩的必要,但是社會上對於過度沉迷異文化的行為,仍相當根深蒂固的視為是不良嗜好。
以我的立場來說,並不打算指責友人的興趣。但是對於他很容易受到影響這一點卻感到厭煩。
會講出“賭宿命”這類破天荒的事。應該是受到小說或戲劇之類。總之是因為某種虛構物的影響吧?
“是讀到了。”他這樣回答。
他說了一段序幕,是個叫做宿命的神跟另一個叫做機會的神,以擲骰子來決定世界將來之類的奇妙故事。
我挖苦他是自認為神嗎?他不為所動的回答我說:“正是如此。對他們來說,我們就是創造主。這不正是如同神的存在嗎?”
到此我總算能夠理解他所說的內容。這可真是個亂七八糟的提案。畢竟要附加宿命與否,並不是我或他個人便能決定的事。當然,就算我們兩人有共識。這也是不可能的。
對他們,也就是對作業生命體附加宿命是基於評議會的決策。我們沒有任何顛覆這決策的權限。
因為是很嚴重的事,所以我再一次與他確認。
“沒錯,如果我贏了。就把宿命取下:你贏了,就按照原定計劃,附加宿命後送出。”他證實了我的疑慮。
我指責他這可是對都市的反叛之後,繼續對他提出勸告。對他們來說神不是你,當然也不是我更不是其它人;不該是由個人,而該由都市成為他們的神。
因為我虛長他兩歲,偶爾會對這個老友做出類似說教的行動。當然我也很清楚,他不可能老實的接受我的說法。
當時也一樣,他隻是把我說的話當耳邊風。
“沒什麼,隻要不說誰會知道?”我一讓我的嘴巴休息,他就這樣說了。“記錄上我會想辦法。隻要你別講出去就好了。”
那樣的事怎麼可能辦得到?要是事跡敗露。也許會受瀆職罪處置。不,先不管是否會受到懲罰,摸摸自己的良心,這也是不可能辦得到的事。
我將手交抱在胸前,沉默以對。於是他說:“不管如何,我們的工作不就是一種賭注嗎?”
我記得我對他這句話的響應,應該是不必自我貶低之類的言論。我認為他是因為對自己的工作缺乏自信,才會有上述發言吧!畢竟他的作品基於特性,無法進行充分的實驗,也無法確定是否能順利運作。“不,”他打斷我的發言。“已經經過很充分的動物實驗了。就算是我也知道,要進行完美的實驗得消耗多少時間跟金錢。尤其很花時間吧!我並不是不滿。我有十足的信心,我所設置的宿命必定能夠完美的運作。”
既然如此。什麼算是一種賭注?我這樣問他。
他眯起眼晴,似乎覺得我的問題很不可思議。
“所以啦,就是我們那個計劃啊!你別說與你無關。你可是計劃理事之一,而且還是事務局長呢!”
到此,我終於發現他是在主張計劃本身就是場賭局。之前,我一直誤以為他所說的“我們”指的是開發班的同僚或部下。
他的論點並非什麼新奇的東西。我反而覺得很懷念。因為計劃預算會議上,反對派提出的論點正是:“這個計劃的風險未免太高了。就算順利進行,也不知道要經過幾個世代之後才能回收成果。這計劃哪裏有投注都市預算一半以上的價值呢?”
為了這種前景薄弱的計劃,連小行星礦山的采掘權都必須放棄。當然,批評確實很有說服力,但是既然我們無法一直在這個軌道都市上安住,這便是我們不得不挑戰的危險。況且並非隻在這個計劃賭上全部。這隻是諸多移住計劃的一項。甚至可以說,這隻不過是——萬一最安穩的移往現存殖民地的移住計劃失敗時——可以當作類似備案的計劃。不過這個說法也產生了“在一個備案上花那麼多錢值得嗎”這樣的反對意見。
但是,在成功率本來就不高的情況下,他還要從事這種降低成功率的行為,到底是在想什麼呢?我針對這一點問了他之後,卻得到:“反正結果我們也看不到嘛!”這種不成回答的答案,讓我滿火大的。
我到現在還記得,他看著言詞激動的我時那個悲傷的眼神。
我質問他,到底為什麼想把宿命卸下?
“你認為這樣是正確的嗎?”他反問我,“他們基於本能宣示忠誠。但是,所謂忠誠隻是基於理性而形成的東西不是嗎?至少以我的認知來說,被烙印於遺傳基因上的忠誠並沒有任何價值。”
當然這是正確的,我對他點頭。這是我數度自問自答的題目。他們是作業生命體,不是人類。是使用與人類相同材料所製造的機器。如果他們,不,那些東西如果算是人類的話,那我們的計劃豈不是過於不人道嗎?將人類以人工生產、培育,並且在不給予任何選擇機會的情況下,就將他們送入宇宙深處。這不是應該被容許的事。
計劃是以那些作業生命體不是人類作為前提而建立的。那些作業生命體不是人類,甚至不是生物。是機器。每次信念動搖時。我也是這樣反複地說服自己.我才能撐到現在。
這問題對他來說,應該早就解決了。因為確信那些生命體不是人類的想法。正是參加計劃的資格。
讓作業生命體擁有某種程度的獨立思考能力,是不可避免的吧!要是遇到緊急狀態無法自行判斷,將他們放進外宇宙探勘船就成了沒有意義的事。但是,不能因此就對作業生命體根本上的存在這類的哲學式疑問,有太深人的思考。因為自由或獨立之類的概念。隻會成為危害計劃的要素了。
“但是,你的孩子也是其中一個作業生命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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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是我的孩子,我搖搖頭。後來回想,可能太激動了也說不定。
“也對啦,不是你的孩子。是你本身。”
確實,其中一個作業生命體預定使用我的遺傳基因。但是再怎麼說,那也隻是將我的基因作為材料使用。在我眼前的這個老友的作業班。將使用那個材料製作作業生命體的胚胎。
這事他應該相當理解才對。於是我提醒友人反省。
“但是,那就是你自身啊!”他不但不將他的胡扯收回,還繼續強調。
“你的耳朵不也會傳承過去嗎?”
他這麼一講我才發覺。不知何時我摸了自己的耳朵。這是我感到焦急時的習慣。
我的耳朵有個特征。一般來說,耳朵的上半部往後腦的部分應該會往內卷,但是我的耳朵並沒有如此,而是展開的狀態。因此,我的耳朵看起來尖尖的。雖然用很簡單的整形手術就可以治療,但是反正對日常生活並沒有什麼影響,加上我很喜歡摸耳朵時的觸感,所以就一直保持這樣。
但是,聽了他的話之後,我總覺得不怎麼愉快。所以在這之後,我馬上踏進整形外科的大門。
他早早的回去了。當然,我們並沒有打賭。
之後再次與他見麵時,應該是和平常一樣,隻說了些並不重要的閑聊,不過,我也不太記得了。
我認為那天的他不知道是出了什麼事。為何他會講出那樣奇特的提議,我至今還無法明白。
自主觀測子發現那東西之後,已經經過了七十個小時。
“沒有錯,正是源泉粒子。”主檢查子這樣報告。隻要看他飄邈的眼神。就可以知道他有多麼疲憊不堪。
“沒錯嗎?”主航法子再度確認。“不可能是其它物體吧?”
“如果是其它物體,”主檢查子邊搖晃身體邊說:
“那就是我們發現了全新的自然現象。”
“理解。”主航法子這樣說:“辛苦你了,你可以去休息也無妨。”
目送主檢查子踢了一下地板,並抓住移動鉤離去後,主航法子將雙手交叉於胸前。
這艘船搭載了約五十體的作業生命體。其中二十九體分擔了全部作業。剩下的約二十體還太幼小,不管怎麼說還不能委任他們工作。
作業生命體們並不被視為人類,而是被當作這艘船的設備。正因為如此,理論上應該不會形成所謂的社會組織。但以實際上的情況來說,除了藍色的頭發以及位於額頭的空識知覺器官以外,作業生命體在外觀上與年輕的人類無異。他們擁有感情,也存在能力差異。基於上述理由,某種形式的秩序是有必要的。
船內的指揮體係並不怎麼嚴謹。二十九具的第一世代作業生命體幾乎是同時離開人工子宮,並在如同兄弟姊妹般的氣氛下成長。所以,他們將自己這個“非人活體零件”集團,認知為一個巨大的家族。另外,在某個作業上立為領導地位的生命體,在別的作業上轉換成輔助地位也是常有的情況。所以第一世代之間約略保持著平等狀態,隻是專職領域有所不同,並不太有地位尊卑的觀念。
但是,主航法子另當別論。雖然他並不是被選出的,也不是被任命的,但是作業生命體們將他視為領導者。他可以說是一家之長。出發時,作業生命體們各自被分配到任務。但是在宇宙中有時會發生新奇的事,也會有尚未分配給任何人的新工作產生。這種時候,就由主航法子決定由誰來負責。作業生命體們對這個情況沒有不滿。船內維持著非常濃厚的大家庭氣氛。
“要怎麼辦?”主航法子頭上傳來了聲音。
主航法子抬頭一看,主機關子盤著腿飄浮在半空中。雖然他的目光看來也有點飄邈,但並不是因為疲勞。雖然作業生命體的眼珠都是黑色的,但是隻有主機關子的眼珠顏色特別淡。因為那個偏茶色的眼珠,會讓人有著主機關子是不是在看著現實以外的事物的錯覺。
“能怎麼辦?”主航法子有點訝異,“除了向母都市提出報告,然後前往目的地以外,還有什麼選擇嗎?”
“目的地”這名詞對作業生命體們是個專有名詞。是以黃色矮星為中心的某星係,預定在船內時間五十二年後到達。過去曾由多國聯合送出無人探勘船,獲得的結論是,該星係非常可能有能夠進行居住化的行星。但是由於複雜的政治問題,後續的開發計劃陷人僵局。之後母都市注意到這一點,送出了搭載作業生命體的核融合推進探勘船,預定在進行最終的調查後,如果能確認該星係中的某個行星適合居住,就設立據點,做好迎接母都市的移民的準備。如果調查的結果是不可能設立殖民地,下一個計劃就是前往更遙遠的“第二目的地”。但是,若在“目的地”無法補充氫,作業生命體們就隻能在目的地跟船一起等著消失了。
主機關子隨性的提出建議。“來捕捉源泉粒子吧。”
“太危險了。”主航法子一句話就把提案駁回。除了原本擔任極為重要的職責之外,主機關子也兼任主航法子的商討對象。如果主航法子是長子,主機關子可以說是次子。但是,主機關子偶爾會有一些異想天開的想法,這讓人很困擾。
“不過,辦得到吧?”
主航法子皺著眉頭,心算了一會。計算時需要的數值全都記在腦中。他的腦海裏浮現了四次元空間的影像。兩條路線交會後,成為同一條。
“要追上源泉粒子是有可能。”主航法子說著:“但是,要捕捉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們沒有捕捉用的設備。”
“啊!那就是我的職責了吧!”主機關子回答:
“電磁陷阱製作的成功率滿高的。追上大概要花多少時間?”
“如果采用最佳軌道,要二零二一小時又四十四分。”主航法子馬上回答。
“有這麼多時間的話應該可以完成。不過還是需要有個人來幫忙才行。”
“不過,就算抓到了,又要如何利用?要先回母都市嗎?”
“沒有那個必要吧!憑我們就可以把這艘船改造為源泉粒子推進船。我有自信可以做到。當然啦,如果跟正式工廠所造的船
隻比較的話,就有點尷尬了。反正,到了目的地以後再整修就好了吧?那時候人手應該也增加了,能利用的資源也會比現在多得多吧!”
“確實,如果能改造的話,會有相當的益處。”主航法子也有點心動了。“因為可以縮短探測行動的移動時間,母都市應該也會高興吧!”
“不隻是那樣。就算在目的地無法補充氫燃料。我們也可以繼續移動。我們將得到無限的軌道喔!”
“嗯,是啊!”主航法子露出了曖昧的笑容。
無限的軌道這種東西,對作業生命體們是沒有用處的。如果一切順利,母都市將獲得無限的軌道。而源泉粒子推進船可能會
委托給作業生命體們管理也不一定,主機關子所說的應該就是這件事吧?這種可能性相當高。想到能為了母都市前往遙遠的彼方執行探測作業,主航法子就感到一陣興奮。
“那麼。你決定要捕捉了吧?”主機關子充滿幹勁的問著。
“還沒有下定論。”
“為什麼?不能信任我嗎?”主機關子很不滿的噘起嘴。
“當然沒有理由信任啊!”主航法子試著勸他。“雖然你接受過核融合引擎的專門訓練,但是源泉粒子推進不是你的專業範圍吧!”
“但我也不完全是門外漢啊!計算機裏麵也有數據。在借著檢查或探勘以確認那東西的真麵目時,我趁機做了充分的檢討耶!”
“太急躁了,不,該說你是事先準備得很充分。不過。隻有那樣還是不足以信賴,因為無法期待來自母都市的支持。”
太陽係已在距離二·七光年遠的彼方。就算想接受技術指導,光是收到回答就是花費五年以上的時間。根本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所以說,我們才不需要支持啊!”
“你要先說服我相信這一點。如果能說服我相信電磁陷阱跟源泉粒子推進引擎都是完美的話,我就詢問大家的意見。決策在那之後再說。”
“要是拖拖拉拉的。會錯過大好機會的。”主機關子看來很不滿。
“不必擔心這點。如果打算將全部的減速用推進劑都用完,”主航法子腦海中的四次元時空再度有著曲線交錯。“就有三百六十二小時又十一分的多餘時間。”
“好少!”主機關子咋舌,“你真是頑固哪!”
“別忘了,捕捉源泉粒子不是我們原本的功能。”主航法子指責主機關子。
“不管如何,沒辦法進行實驗啊!我們手上又沒有實驗上不可或缺的源泉粒子。”
這確實是個問題。主航法子略為思考了一下。
“嗯。關於這點就沒辦法了。但是,你要盡可能設計出與實際實驗相近的實驗法。不,關於這部分,另外成立一個專職檢查的小組吧!讓他們來確認實驗內容。”
“你真慎重啊,航法。”主機關子的言論中微微摻雜著類似諷刺的語氣。
“這是當然的啊!”主航法子很訝異的凝視著主機關子的臉。心中產生了疑問——難不成這家夥是不是沒有理解事的嚴重性?“你聽好,要是沒有捕捉到源泉粒子,或是無法利用源泉粒子作為推進來源,後果可不隻是白費時間這麼簡單而已。不隻是推進劑,連燃料也很吃緊。所以我們會失去推進力。確實我們會得到無限的軌道,但那可是慣性軌道。隻能往沒有目的地也沒有母都市的方向前進。最後核融合爐會停止,我們全都會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