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懷疑荊軻(3 / 3)

實際上荊軻是知道他在燕太子丹心中占據著什麼地位的,知道燕太子丹養他無非是要讓他幹掉秦王而已。於是當燕太子丹猜測他的時候,他就頂撞燕太子丹,頂撞了也就頂撞了。在到秦國去之前,他要等待一個朋友做助手,可燕太子丹卻懷疑他是不是要變卦,這當然是很傷荊軻自尊的。也許他應該向燕太子丹解釋一下,以消除誤會,但他卻懶得解釋。他委曲求全,湊合著讓少兒秦舞陽當了助手。

荊軻顯然也有種種欲望,不過要滿足他的欲望,似乎僅僅依靠自己的力量是不行的。大約能夠幫他實現欲望的,唯有燕太子丹。事實是,當田光介紹荊軻拜見燕太子丹之後,燕太子丹就十足地順適其意。

他拜荊軻為上卿。他要荊軻居豪華房子,吃鮮味菜肴,給他風流女子,珍奇物品。他陪荊軻散步,荊軻看見池塘有蛙,拾瓦投之,他竟趕忙拿來金丸讓荊軻擊蛙。他和荊軻共乘千裏馬,荊軻感喟千裏馬肝美,他便殺千裏馬讓荊軻享受其肝。他請荊軻在華陽台飲酒,有美人鼓琴,荊軻讚歎美人一雙好手啊,他立艮口斷美人好手,用玉盤呈之。

天下之人,誰能像燕太子丹這樣慷慨以對荊軻呢?我以為,他對荊軻確實是盡其所能了。然而不管他怎麼讓荊軻高興,怎麼讓荊軻愉快,他都是把荊軻當作自己的工具,當作一把延長的匕首罷了。

燕太子丹與荊軻的關係,實際上是一種雇傭關係。處於這樣一種雇傭關係的格局之中,荊軻將注定不能打開激情與靈感的閘門,不能增殖能量,並發揮出來,不能完全而徹底地為之獻身。

不過荊軻也是很有信義的,他做了自己答應的事情,沒有汙辱其節。雖然他沒有幹掉秦王,但他卻顯然使秦王驚心動魄,甚至喪魂。他把匕首扔在銅柱上而發出的金屬之聲到現在依然響著,昨天晚上,我在西安還聽見了它的旋律。

那麼荊軻是不是英雄?是不是一個真正的英雄呢?

一部權威辭書對英雄的注釋是,英雄屬於傑出的人。沿著辭書的指針進行分析,我以為,英雄是多種多樣的。我的意思是,各個時代,當有各個時代的英雄,各個民族,各個國家,當有各個民族和各個國家的英雄,甚至一個社會的各個階層,當有它的各個階層的英雄,這是由其價值觀念決定的。

那麼存在不存在一個人類普遍接受的英雄呢?我以為,是存在的。

人對英雄充滿敬仰,由於英雄是升華了的人,英雄有大功。人對英雄的敬仰,還由於人所普遍存在的一種心理,這便是誰都有成為英雄的願望,誰都有成為英雄的可能,因為人或多或少都具備了一些英雄的素質。

人讚美英雄,實際上蘊藏著對自己的承認和肯定,並通過英雄的光芒,發現自己的亮點。

人讚美那些失敗的英雄,是出於這樣一種內在原因:他在奮鬥過程也曾經受挫,也曾經跌倒,這使他能夠用心理解英雄。英雄的失敗與自己的失敗一旦融為一體,他便獲得了舒坦,消除了人生的悲涼之感,並能夠為自己重新站立積累信心和力量。

在我看起來,中國人對荊軻的喜歡,便源於一種承認和肯定自己的需要,並源於自己掩埋了同誌的屍體,擦幹淚,養好傷,以繼續戰鬥的需要。

中國人也從荊軻的操行,想到了自己所推崇的一種操行,還從荊軻的悲烈,想到了自己所呼喚的一種悲烈,並驕傲地感到荊軻與自己是在的。

當然,中國人對遠在兩千二百二十五年之前的一位俠客投以深厚的感情,經久激賞,長期誇張,其十分重要的一點是,荊軻對中國人有一種特殊的作用。

中國人有兩千餘年處於集權統治之下,備受統治階級的剝削和壓迫,並使自己無可奈何地落到了敢怒而不敢言的地步。處於這樣的生存狀態,中國人必然產生對暴君的仇恨。但改變自己的命運,卻很是艱難。中國人遂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給靈魂尋找一條出路,否則是會抑鬱而死的。

荊軻對中國人的特殊作用是,他漸漸變成了苦悶的靈魂得以出氣的洞口。秦王在遭荊軻謀殺未遂數年之後,搖身為秦始皇,他所搞的嚴刑峻法,使他當之無愧地做了暴君的典型。中國人一般是不好反抗自己所在時代的暴君的,甚至不好對其批評。他們慣常的辦法是,指秦始皇之桑,罵自己所憎惡之槐,從而拐彎抹角地泄憤。荊軻謀殺秦王的大舉,顯然能使處於欺淩之下的中國人產生共鳴和快感,並得到一些慰藉。荊軻遂演化為一個反抗暴君的象征了,荊軻的意義便超出了他的行為本身。

於是荊軻謀殺秦王,就變成了謀殺秦始皇,變成了謀殺所有的暴君,當然也就變成了謀殺自己所在時代的暴君。這樣一層迂回而彎曲的關係,是通過種種借代在虛擬之中完成的,屬於可憐的精神的勝利。

由於荊軻對中國人的特殊作用,中國人當然不希望荊軻是一個失敗的人,即使失敗了,事實是失敗了,也不願意認為荊軻的失敗,是缺乏完全而徹底的獻身精神所導致的。中國人不接受別的原因,隻接受劍術偏差的原因,甚至不願意認真分析荊軻失敗的原因,或剛剛為其失敗而感到遺憾,便轉而鼓吹他的神勇了。這是被壓迫和被剝削的中國人的一種生存智慧,不然怎麼活呢!

到處傳頌的荊軻,是中國人集體樹立的一個角色,但他的原型卻是由司馬遷創造的。中國人所傳頌的荊軻,顯然是大於和高於荊軻的,可它卻成了活著的荊軻。

陶淵明好采菊,一向散漫而悠然,但有一天他卻忽然吟詠起荊軻來了:

雄發指危冠,猛氣衝長纓。

飲餞易水上,四座列群英。

漸離擊悲築,宋意唱高聲。

蕭蕭哀風逝,淡淡寒波生。

商音更流涕,羽奏壯士驚。

心知去不歸,且有後世名。

登車何時顧,飛蓋入秦庭。

淩厲越萬裏,逶迤過千城。

圖窮事自至,豪主正怔營。

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

其人雖巳沒,千載有餘情。

品陶淵明之詩,能感到一種出乎生命的慷慨,完全是空穴來風。對於陶淵明,荊軻是一個已經犧牲了幾百年的人了,陶淵明不可能無緣無故地想到荊軻。陶淵明的嘯鳴,顯然是他所在的惡劣環境引發的。他是以生命的振動與裂變,抗議他所在的社會的黑暗。

大約在陶淵明逝世幾百年之後,這首詩引起了朱熹的注意。他認為,陶淵明並不僅僅是一個平淡之人,他自有其豪放之性。

然而歸根結底,荊軻的行動不過是一種謀殺而已。燕太子丹是策劃人,目的是劫持秦王,或幹掉秦王,以消除燕太子丹對秦王的恐懼,並阻擋秦國對燕國的征討。

人類基於利益的得失和增減,必然要鬥爭。鬥爭的途徑應該很多,但謀殺的辦法卻不是光明的,反而它卑鄙,盡管你謀殺的動機可能是高尚的,偉大的,甚至你謀殺的是暴君,是獨裁分子,是進行種族清洗的惡棍,是發動毀滅人類戰爭的罪犯。不過,如果國際社會放任謀殺盛行,那麼遭殃的往往是正義的勢力,因為邪惡的勢力更信奉謀殺,也更習慣於謀殺。

實際上曆史是自有其發展趨向的,這決定了任何一種勢力都有它必然的歸宿。企圖幹掉某個勢力的代表,從而崩潰其勢力,這種思路不科學,不大氣,不現實,因為倒下一個,還會產生別的一個。

順便指出:秦國消滅列國,統一天下,其積極意義在於,它的結果有可能減輕混戰帶給中國人的痛苦。我以為,當時統一天下的趨向顯然是進步的趨向,燕太子丹改變這個趨向的思路多少是逆曆史潮流的。重要的是,曆史潮流怎麼能可以輕易改變呢?

在二十世紀,曾經發生了很多謀殺事件。列寧遭到過謀殺,而且就是那顆資產階級的鑽進列寧身上的子彈所留下的痼疾,惡化了他的健康,並終於將他了之。希特勒遭到過謀殺,可惜炸彈有一點偏了。拉賓遭到過謀殺,是一個猶太人開槍打死了猶太人的領袖。這種種謀殺活動的結果怎樣呢?結果似乎都沒有達到那些策劃人和行動人的目的,沒有改變事物的本質。改變事物本質的,實際上在於事物的本質,如此而巳。

我所推崇的英雄,不是以兵器稱霸,也不是以權力傲世,甚至也不是以思想揚威,當然也不是以謀殺嚇人。我所推崇的英雄,是在塵埃之中幹淨,在罪孽之中提純,並終於捧著愛的種子到處播撒。愛是他的目的,也是他的手段。除了愛,他不走別的路。這樣的英雄盡管寥若晨星,不過畢竟是有的。他們曾經閃耀在人類的浩瀚天空,使我得以想象和仰望。

我的態度非常明確:荊軻的價值觀雖然是在我的中國文化之中孕育的,但把它放在人類文明的遼闊海洋,我感到,它卻多少顯出了自己的瑕疵。荊軻謀殺秦王,無非是為了兌現自己的承諾,報答燕太子丹的優厚之遇。很顯然,是他的狹隘動機把自己的意誌局限了。

不過荊軻所有的信義與膽氣,我還是極其欽佩的。我從荊軻身上,測試了人的能量可以發揮到的一種程度。

易水一定是一條慷慨而幽怨的河,這是我始終懷有的一種感覺。荊軻到秦國去完成他的使命,就是在易水告別燕太子丹和他的朋友的。當時,凡是知道荊軻要赴秦國的朋友都來向荊軻餞行了。他們穿著白衣,戴著白帽。那天烏雲低垂,大地蒼涼。餞行的儀式當然是由燕太子丹主持的,他希望自己能高興起來,然而一種深沉的壓力使他眉頭緊皺,滿臉憂愁,怎麼也難以高興。高漸離想一掃告別的悲戚,遂擺出他的築在擊,但築的聲音卻纏綿幽怨,如泣如訴,使所有的人都哭了。

這時候荊軻站起來,他看看天,看看地,隨高漸離的樂曲唱了一首歌,歌曰:

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這是我極為喜歡的一首歌,一直喜歡它。我在自己的情緒處於低落的日子,就會吟詠它以改變我的情緒。當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吟詠它的時候,宇宙的浩茫之感便融於我心,我覺得人生渺小而短暫,究竟有什麼可計較的呢?

我總是想,雖然荊軻所穿越的波浪已經流逝,但易水的波浪實際上卻是一漣連著一漣的。我總是想,即使荊軻所穿越的波浪早就進人了大海,並在大海旋渦,變形,粉碎,可易水的波浪卻是一直勾通著大海的,追隨著大海的。易水的波浪顯然從來就未失去過它與大海的聯係。易水與大海一直是一個整體,而且關鍵是,易水根本就沒有離開過自己所在的燕國。

三年之前,我瞻仰了易水。我問易水在哪裏,一個老人告訴我,在城南。易縣為城,小小的,隻有幾座樓,樓周圍擺著一些貨攤。燕國的婦女顯然解放了,她們竟坐在風中進行交易,可惜市場很是清冷。

我很快就穿城來到易水之濱,我覺得自己竟有一點緊張。

這就是我要瞻仰的易水嗎?我所看到的易水,在冬日的風中變成了寧靜而浩茫的白冰,不過在白冰下麵,易水依然流淌著。偶爾會有小溪從薄弱的白冰下麵鑽出來,其輕輕地遊滑著,充滿了動感。

易水兩岸到處都是霧靄。霧靄之中沒有什麼東西,大約隻是一些貧窮的村子和幹枯的樹木,它們當然在霧靄之中沉默著。讓我傷心的是,我感覺我的到來,一點也沒有打動它們。

為荊軻餞行而擊築的高漸離,之後不得不躲藏起來,以防秦始皇的迫害。他改名換姓,到一家餐館去當了酒保。這個工作很累,而且時間一長,他也覺得這樣生活極為窩囊。於是他就重操舊業,仍在擊築。秦始皇知道他在街上出現了,便派鷹犬逮捕他,燒馬糞熏瞎了他的眼睛,隨之要求高漸離為自己擊築。高漸離當然不甘心,遂悄悄在築的空隙裝滿了鉛。一天晚上,他突然把築投向秦始皇,事情不成,為秦始皇所誅。

我在易水邊吟詠著:

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我遙望鹹陽宮吟詠著:

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複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