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軻是壯士,以劍術自負,可他卻依然沒有衝破命運的籠罩。我的意思是,中國人一直讚美的荊軻,實際上是承擔了一項他不十分情願完成的任務。
荊軻做謀殺的準備工作,竟做了近乎兩年。在這兩年之中,他一直是遲疑的,彷徨的,似乎沒有進人一種臨陣的煥發狀態和振奮狀態,甚至沒有必需的熱身運動。
燕太子丹倒是很好地兌現了自己答應給荊軻的一切,確實是盡其所能地滿足著荊軻的需要。他這樣做,目的在於希望荊軻能早日赴秦國完成任務。然而荊軻一直未出發,甚至過去了近乎兩年,荊軻仍不出發,這使燕太子丹難免不滿。
虎狼一般的秦國,按其既定步驟征討著。在占領了趙國之後,秦國便陳兵於燕國邊境。進攻燕國,似乎箭在弦上。形勢逼人,燕太子丹覺得要催促荊軻行動了。
一天早晨,他徑直跑進荊軻的住宅,顯然不滿地提醒荊軻說:似乎應該出發了吧!荊軻說:像這樣空著手到秦國去行嗎?這樣是不行的。荊軻強調:到秦國去一定要帶上禮物,以取得秦王的信任,否則便無法接近秦王。
荊軻要送秦王的禮物僅僅兩件,不過它們大有其價值,甚至是秦王夢寐以求的。他要帶上樊於期的首級。樊於期是一位秦將,非常善戰,但一些讒言卻挑撥了他與秦王的關係,秦王竟要收拾他。他覺得冤枉,便逃到了燕國,希望燕國給他以庇護,隨之成為燕太子丹的朋友。秦王氣急敗壞,懸賞黃金百斤和封邑萬戶要樊於期的首級。於是荊軻就給燕太子丹通報了一聲,向樊於期作了暗示。樊於期深明大義,自刎而死,貢獻了他的頭顱。荊軻認為,樊於期的首級將會減少和消除秦王的疑慮與戒備。荊軻還要帶上督亢地圖。督亢是燕國的富饒之地,秦王早就對這一帶垂涎欲滴了。荊軻認為,隻要讓秦王知道燕國是願意割讓督亢的,秦王將一定會很是高興。
依荊軻的設計,匕首將藏在督亢地圖之中,當他給秦王展示地圖以介紹督亢之美的時候,匕首便會隨地圖的打開而露出來。荊軻注意著謀殺的關鍵一刻,他當然是要緊緊盯著匕首的。匕首一閃,他就會抓住它刺向秦王。那是趙國徐夫人的一把匕首,燕太子丹花了很多錢才買了過來,它鋒利之極,以藥淬之,經過試驗,隻要它觸及體膚,人無不立即嗚呼哀哉的。
我曾經指出,荊軻在接受燕太子丹的請求之後,有兩年左右的時間一直處於彷徨和遲疑的狀態。不過,荊可並未由於自己有消極的情緒就不考慮自己要做的工作。事實是,他也在琢磨著自己應該怎樣完成任務,而且他還是善於發現要害的。從他要送秦王的禮物看,從他圖窮匕見的設計看,他確實是經過了縝密的分析,是一個思維嚴謹的人。他顯然認真挖掘了秦王的心理,並注意到了謀殺過程的種種細節。
我的問題是,既然準備什麼禮物是荊軻胸有成竹的,而且準備起來並不難,但他卻竟拖延了近乎兩年,這是為什麼?我的又一個問題是,禮物一旦齊全,他就應該出發,但他卻牽腸掛肚,仍滯留在自己的住宅,這又是為什麼?唯一的原因當然是在荊軻,我以為,荊軻並沒有下定決心要到秦國去幹掉秦王,因為這是一件必須犧牲自己的工作。
當燕太子丹提醒荊軻應該出發了的時候,荊軻認為空著手不行,不過在禮物置辦妥當之後,荊軻仍不出發,這便使燕太子丹警覺起來,他非常害怕荊柯反悔。
一天早晨,他吊著臉對荊軻說:那麼我就讓秦舞陽作為先遣出發了!燕太子丹拿秦舞陽逼荊軻,使荊軻極其反感。但他卻壓抑了惱火,向燕太子丹解釋說:我無非是在等待一個朋友而已,我要他當我的手。
燕太子丹與荊軻所建立的合作關係,顯然變得微妙了,甚至變得脆弱起來。也許有一點碰撞,便會破裂。
荊軻突然改變了主意,他告訴燕太子丹:那麼我立即出發,不等待朋友了?
燕太子丹的眼睛一下像蜜糖似的甘甜而柔和,他還親熱地拍了拍荊軻的肩膀,隨之吩咐秦舞陽向荊軻報到,而且一切服從荊軻的指揮。
荊軻答應立即出發,固然是好的,問題是,荊軻有一點委屈,甚至使他產生了受到強迫的感覺。可惜燕太子丹忽略了荊軻這種微妙的心理變化。
生命會有一種巔峰體驗,但巔峰體驗卻隻能在征服過程出現,唯有人類的傑出分子才敢於征服。那些平庸之徒是不會有巔峰體驗的,因為他們,總是退避三舍,不敢交鋒。
荊軻的巔峰體驗應該是在謀殺秦王之際產生的,那是他短暫一生之中的唯一一次征服,遺憾的是他沒有把這個歲峰體驗推到極致。
荊軻和秦舞陽在秦國賄賂了秦王的中庶子,得以拜見秦王。秦王為燕國使者帶來的樊於期的首級和督亢地圖而大喜,遂安排在鹹陽宮見。
不料剛剛進人鹹陽宮,就出現了麻煩。由於十三歲的秦舞陽渾身顫抖,引起了文武百官的懷疑,荊軻意識到行動的困難增加了。他瞥了一下秦舞陽,覺得這個失態的家夥真是沒有出息,但他卻必須掩飾。他笑著解釋:秦舞陽是鄙陋之徒,沒有朝拜過天子,所以很是緊張。荊軻的解釋當然不無道理,可秦王卻已經厭惡了秦舞陽,遂禁止他到殿上去。
隻剩下荊軻了,這顯然是降低了勝利的可能。不過荊軻無可奈何,他所能做的,便是保持鎮定,堅持到底。我想,也許是秦王興奮得昏了頭吧,他竟沒有盤詰一下荊軻,就得意洋洋地吩咐荊軻趕快把督亢地圖拿到殿上。
荊軻遂在文武百官嚴密而挑剔的注視之下,走向殿上,並把地圖呈給秦王。人有血勇和脈勇,還有骨勇,但荊軻卻是神勇,難怪當他走向殿上的時候,眼睛不向兩邊看,麵不改色,心不跳。
當著秦王的麵,荊軻打開了地圖,於是督亢的河流和原野就漸漸出現了。隨著地圖的拉長,督亢的河流在延伸,原野在遼闊。荊軻一邊介紹著督亢的肥沃,一邊觀察著秦王的神情。不過最最重要的,是他必須注意藏在地圖裏麵的匕首。
他發現秦王的目光貪荽得像一隻貓聞到了肉香,對督亢饞極了。他發現秦王顯然放鬆了所有的警惕,隻望著燕國的領土。但荊軻卻聚精會神。荊軻緊緊地,緊緊地注意著地圖的展示。他看到地圖就要一圈一圈全部打開了,他馬上將看到地圖的邊緣。他睜大眼睛,看到匕首露了出來,遂一把抓住匕首。
可他卻沒有用匕首直接捅向秦王,竟沒有捅。如果他伸出胳膊,用匕首捅向秦王,隻要匕首的鋒芒觸及體膚,那麼秦王就會中毒而死。然而他沒有,他手軟了,沒有捅。
在荊軻抓住匕首的時候,他還揪住了秦王的袖子。這兩個連續動作,是在一瞬之間進行的,有閃電一般的速度。
突如其來的謀殺,確實讓秦王驚詫,他本能地防衛著。他仗著青春之軀,猛獸似的掙脫了荊軻。他以猴子一般的敏捷,飛躍而去。他躲閃,回避,繞銅柱旋轉,終於拉開了他與荊軻的距離。荊軻遂失去了最有可能最有把握幹掉秦王的機會,盡管他仍在追捕秦王,但他卻很快便要處於劣勢了。
在文武百官慌亂的疾呼之中,在侍醫和舞姬的幫助之下,秦王把他的劍從胸前推到了背後,於是他就可以拉開架勢抽出他的劍了。
曆史猝然之間凝固了,我看到世世代代的中國人在此時此刻都緊張地望著秦王的劍。秦王瘋狂起來,他向後一揮手,便是一個弧線,他抓住了劍。他再向前一揮手,便又是一個弧線,他舉起了一片寒光。他吼著,叫著,把寒光擲到荊軻身上。荊軻躲閃不及,寒光落而左股斷。
荊車可並沒有死,他還握著匕首。他知道自己已經失去了劫持秦王的機會,也幾乎要失去幹掉秦王的機會了,他一急,遂瞄準秦王,把匕首扔了過去。他鼓足了勁,他多麼希望匕首能投中秦王,能幹掉他。他瞪著眼睛望著匕首,他看到匕首在鹹陽宮漂亮地飛旋著,可它卻碰在了一根銅柱上。秦王及其文武百官都聽見尖銳的金屬之聲,我也聽見了,因為它一直沿著曆史跋涉的方向尖銳地響著。
秦王砍掉了荊軻的腿,不料荊軻竟仍向他扔了匕首,而且其勁這樣狠,遂紅了眼睛,大剁之。不過荊軻依然活著,他依銅柱而笑,坐地而罵。
荊軻臨終之前告訴秦王:事情之所以不成,是因為我想抓你一個活的,要你一個歸還列國領土的契約以報答太子。
荊軻所言,盡管有為自己開脫之嫌,但我卻還是相信的,它既表明了他謀殺的思路,又辯白了他失敗的理由。不過還有一個更隱蔽的動機和一個更深邃的原因,荊軻沒有透露。我並不認為荊軻有所藏匿就是在欺騙秦王,並通過欺騙秦王而欺騙人類。我以為,荊軻實際上並不知道或並未覺察他還有更隱蔽的動機和更深邃的原因。
在我看起來,荊軻對秦王所說的話,是一條通向他的意識的重要線索,我將沿著它偵探下去。荊軻是沒有得罪我的,我不會惡待他。但我的分析卻是不會留什麼情麵的,因為這是研究人性所必須具備的態度。
事情不成的最深邃的原因與最隱蔽的動機應該埋伏於荊軻的本能之中,這便是,他是貪生的,他還不想死。
在鹹陽宮這種森嚴的地方謀殺它的主人而且仍希望保全性命,顯然是不可能的。倘若還有一點可能,那麼,便是生擒秦王,製伏他,把自己的意誌強加給他。
於是荊軻剛剛抓住匕首,就產生了這樣一個反應,他感到秦王並不神威,他覺得秦王並不是不怕死,他斷定隻要用匕首逼著秦王的眼睛,他提出的任何條件秦王都是會同意的。如果是這樣一種結果,那麼確實好極了,他既報答了燕太子丹,又避免了犧牲自己。
由於從本能之中發出的保全性命的信息幹擾了荊軻,荊軻遂沒有利索地幹掉秦王,沒有在已經接近秦王之際用匕首捅他一下,或割他一下,劃他一下,點他一下。荊軻很清楚,隻要匕首觸及了秦王,他將非死不可。問題是荊軻沒有捅他一下,因為他知道,秦王死了,自己也會死的。
痛心的是,荊軻一個閃失,秦王便掙脫了他,轉身以劍砍了荊軻。
到秦國去謀殺秦王,當然是非常危險的。如果荊軻缺乏一種獻身精神,那麼我想,他是不會到秦國去的,甚至他就不會向燕太子丹作出承諾,就不會離開燕國,也將從半途流亡別處。
但荊軻卻缺乏完全而徹底的獻身精神,他沒有超越生對他的吸引,也沒有超越他對死的排斥。
荊車可是產生了巔峰體驗的,然而由於境界的局限,他終於未能將自己的巔峰體驗推到極致,這是很遺憾的。
我曾經問自己:我是不是過分地要求荊軻了?是不是在刁難中國人的壯士?是不是我的思維在行進過程滑人了詭辯的沼澤。我以為不是的。我相信自己是在認真地探索人性從此岸到彼岸的深廣程度,探索自覺性工作和製約性工作對一個人的能量發揮的影響,探索人置自己的性命於不顧的支撐。
我是反對使用暴力的,當然也反對以自殺性暴力方式而毀滅敵手。但這個世界卻並不會由於我的反對而減少暴力,或減少以自殺性暴力方式打擊敵手。事實是,以自殺性暴力方式打擊敵手的事件,在這個世界頻頻發生,而且常常成功。
能夠以自殺性暴力方式打擊敵手的人,多是民族主義極端分子,狂熱的宗教分子。盡管這些人采取的方式是恐怖的,他們要達到的目的不一定是合理的,甚至是卑下的,不過,他們為了實現自己的目的,顯然都有一種完全而徹底的獻身精神。
一個人唯有為了信仰,為了自由,為了尊嚴,為了愛,或為了民族之深仇和國家之大恨,其獻身精神才會激發起來。一個人一旦調動了他的完全而徹底的獻身精神,就會拋頭顱,灑熱血,創造奇跡。
在我看起來,荊軻沒有任何一個可以使他舍身的理由。他謀殺秦王,僅僅是為了燕太子丹,甚至僅僅是為了報答燕太子丹。他缺乏一個置自己的性命於不顧的支撐。
中國人講究士為知己者死,但燕太子丹卻遠遠不是荊軻的知己。他不了解荊軻的理想和誌向,也沒有了解荊軻這個人的興趣。他還屢屢以惡意猜測荊軻,懷疑荊軻會反悔,從而不到秦國去謀殺秦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