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蘇三監獄(2 / 3)

待在囚室的囚徒是不能看到禁子的,但禁子卻可以對兩排囚室一覽無餘。如果囚徒從囚室出來,那麼他必須先立足於過道,之後才可能飛簷走壁,因為過道是囚徒逃跑的過渡之地。但過渡之地,卻灑滿了禁子的眼睛。

不過猴子也有打噸的時候,何況是禁子。如果禁子真的失神了,那麼囚徒是否可以成功地逃跑呢?可以假設:一個囚徒乘所有囚徒酣眠之機從囚室出來了,此時此刻,禁子恰恰失神著,一點也沒有發現他悄悄地站在了過道上。囚室是低矮的,隻要他一舉手,一蹬腿,便完全能夠爬到屋簷上,爬到了屋簷上,實際上就進人了荒野之中,因為荒野就在囚室之外。

問題是,囚室與囚室之間的一片天空織滿了羅網,而且在羅網的鐵絲上掛滿了葡萄一般繁密的銅鈴,稍稍觸動一下羅網,那些銅鈴便會呼叫禁子。

在蘇三監獄,禁子和囚徒的關係很有一點象征的意思。禁子是管理者,是權力的行使者,囚徒是接受懲罰的人。僅僅是禁子和囚徒所在的位置,就非常明顯地展示了他們之間的差異。過道及其頂端的房子,都屬於禁子的區域,兩排囚室是囚徒的區域。禁子以種種規則限定著囚徒,並嚴密監視囚徒的行動。禁子當然可以訓斥囚徒,責罵囚徒,甚至毆打囚徒。囚徒充滿了對禁子的憎恨,幾乎沒有誰不願意消滅禁子,以爭取自由,可囚徒在算計之後卻沉默了,隱忍了,因為在這樣一個森嚴的地方進行鬥爭,將注定以失敗告終。

然而讓囚徒消除對禁子的憎恨,讓其放棄反抗,乖乖地待在囚室接受改造,顯然不可能。這一點,禁子也應該是很清楚的。

必須指出,盡管禁子與囚徒構成了同一格局,但他們卻永遠是同一格局的兩極,他們的關係將永遠是對立並緊張的。

特別有意思的是,禁子的監視使囚徒失去了自由,不過在監視的過程,禁子也使自己失去了自由,因為他監視別人,自己也便處在了別人的監視之下。

我不知道那個設計師到底是出於什麼用心,總之,奇怪的是,禁子的房子與囚徒的囚室是一樣的小,是一樣緊縮的窗子,收束的門,唯一的區別是,禁子的房子在過道的頂端。在蘇三監獄,我望著禁子的房子想:這些禁子無異於失去自由的囚徒。悲哀的是,當他們訓斥和責罵囚徒的時候,竟一派得意,還以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

在集權統治的社會,雖然統治階級與人民處於一個體製之中,然而他們注定是不能和諧相處的。他們是一個體製之中對立的兩麵。我所謂的禁子與囚徒關係的象征,便是指它象征了集權統治社會之中統治階級與人民的一種關係,當然,它也可以象征二十世紀資本主義與共產主義兩大陣營的一種關係,或其他對立的兩個民族兩個宗教或兩種文明之間的關係。

在我看起來,人類既然注定要生活於同一的地球上,其積極的做法應該是,最好誰也不要壓迫誰,最好誰也不要欺侮誰,因為對立的兩麵往往是,你不讓他安寧,他也不讓你安寧。

蘇三監獄有所謂的普通囚室與死牢之分。以過道所隔的兩排囚室,是關押輕刑囚徒的,屬於普通囚室。重刑囚徒關押在特殊的囚室,便為死牢。

死牢是蘇三監獄的組成部分,不過它處於別的一個院子,具相對獨立的性質。也許意識到重刑囚徒是會當亡命之徒的,設計師對死牢作了深邃的構想。

死牢的院子當然也有院門,不過它是一個非常難以通行的出人之口。如果囚徒要從院門逃跑,那麼依習慣,他將打開院門,跨過門檻,奪路而去。但在這裏,囚徒卻不要指望能夠順利,他將在出去的時候遇到麻煩,因為死牢別出心裁地安了兩扇門,有兩個門檻。他不會想到自己在慌亂之中先要打開一個向左推的門,又要打開一個向右推的門,而且跨過一個門檻,還得跨過一個門檻。兩扇朝相反方向推才能打開的門,顯然會使處於緊張狀態的囚徒手足失措,並延長他逃跑的過程。院門的高度僅僅一米,也超出了常規。如果囚徒不知道院門大大低於他經驗之中的院門,那麼他將在急急匆匆之中一再碰頭。倘若囚徒清楚院門是刁鑽古怪的,那麼他將小心翼翼,但這卻會使他不得不放慢行動的速度,從而增加了暴露的可能。

死牢為一堵牆所阻的外邊也是荒野,於是它就順理成章地變成了囚徒逃跑會選擇的目標。不過其牆之高達五點四米,從這樣一堵牆爬過去,顯然非常困難,甚至沒有什麼可能。也許挖洞逃跑是一個辦法,不過其牆之厚達一點四米,而且牆有裏外兩層,兩層之間灌的全是沙子。如果囚徒在一個風高月黑的晚上終於得到機會可以打洞了,那麼他將發現,其剛剛掘開一個缺口,沙子就會流瀉下來壅塞缺口。讓他沮喪的是,沙子會滾滾流瀉,反複埋藏逃跑的希望。

在死牢的院子,有一孔專門供囚徒取水的井。井口是石頭鑿出來的,其內圈有一條深刻的繩紋。石頭與繩紋,可以供人想象井的悠久和取水的寂寞。不過我以為關鍵還是井口,它小得讓我很不舒服,小得居然難以放進一個西瓜。小得像碗一樣的井口使我覺得人的變態和扭曲,覺得生活的醜陋和陰暗。井口之所以那樣小,當然是防範囚徒自殺的。

歐洲在十八世紀出現了一種圓形監獄,設計師邊沁,是一位英國哲學家和法學家。圓形監獄就是所謂的敞視監獄,它有一種特別的結構。依邊沁的構想,囚徒居住的囚室統統圍繞著一個中心,中心當然是監視塔,監視塔的周圍都裝著百葉窗。

看守透過監視塔的百葉窗,可以清楚地看到囚徒的活動,但囚徒卻無法從囚室發現看守。由於囚徒沒有把握看守是否在監視他們,遂不敢輕舉妄動。也許那些看守在監視塔裏聊天,或做夢,或嬉鬧,然而看守究竟在幹什麼,不是囚徒能作出準確判斷的,於是囚徒就總覺得看守是在監視自己,起碼會這樣假設。久而久之,它便給囚徒造成一種強烈的心理壓力,並使囚徒習慣於馴服,因為躲在監視塔裏的眼睛已經變成了囚徒自己的眼睛,看守監視囚徒,也已經演化為囚徒自己監視自己了。

圓形監獄還有一個作用,這便是,躲在監視塔裏的眼睛,不但可以監視囚徒,也可以監視獄吏,甚至可以監視獄長。

圓形監獄是沿著開放的思維產生的,它追求的是透明,並寄希望於人的自覺和自悔。不過法國思想家福柯仍認為,圓形監獄並非人道的產物,反之,它是一種實施懲罰的權力,而且是一種高明的權力。福柯是在進行了知識的考古之後批評圓形監獄的,他的意見顯然有足夠的分量。

好了,我聽見蘇三在鳴冤叫屈了,所以現在到了讓蘇三控訴的時候了。

蘇三這個戲劇之中的角色,並非沒有生活的根據。事實是,蘇三是一個有來有往的人,她的家在山西省大同府。她在故鄉長到了七歲,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孩子。

北方的大旱總是有周期地數年出現一次,有一次,蘇三遭遇了,而且這一次大旱把她推到了深淵。我不願意指出這個深淵是妓院,然而我不得不指出,在她乞討為生之際,一個歹徒把她拐賣到北京的一家妓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