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蘇三監獄(3 / 3)

老板為了賺錢,對蘇三作了培訓,無非是教其奏樂和唱曲而已。蘇三長大了,有了魅力,又有了技藝,老板便讓她接客,並給她起了一個玉堂春的花名。

世界上所有老板的心都是黑的,他們不但要收回成本,而且要榨取超額利潤。關於榨取超額利潤的思想,是馬克思在分析資本的時候發現的。在老板強迫蘇三接客那年,無產階級的導師馬克思還沒有誕生,但他所揭示的道理卻早就存在於天下了。我以為,並不是唯有正宗的資本主義的老板才榨取超額利潤的,實際上資本主義之外的一切老板都在這麼幹,除非是他們不想賺錢。

馬克思!馬克思!我和馬克思顯然是久違了!此時此刻,突然想到他,我竟覺得尷尬,因為我是讀馬克思的書長大的。辛棄疾詞曰: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可惜在我與馬克思之間缺少如是溫馨的感應,那麼就回避一下吧!

王金龍的父親是明政府的官員,由於派係之爭,敗陣返鄉。但他在北京卻是有賬務的,遂委托兒子到北京去收款。三萬兩銀子到手之後,王金龍心情愉快,便在街上遊蕩。走著走著,他竟進了蘇三上班的妓院。

王金龍看到蘇三,便迷上了。他怎麼能不迷上呢?蘇三體態豐盈,肌膚白皙,在棋琴書畫之中,透露著煙柳女性所別具的風韻。王金龍不但是迷上了,而且確實是愛上了。於是他就在妓院泡上了,多情的他一泡竟是一年。他一年的花費及給蘇三所送的衣服首飾之屬,嘩嘩地掏空了他的銀子。

腰包滿著的時候,老板對王金龍笑臉相迎,一旦腰包癟了,老板便冷眼相望,甚至要蘇三趕王金龍離開。問題是,一年的廝混,蘇三也愛上了王金龍。她不但不願意讓王金龍走,而且設計讓王金龍滯留下來,並互相盟誓,好一個哥哥妹妹啊,好一個親。

但蘇三卻終於拗不過老板,王金龍遂不得不離開了蘇三。老板攆王金龍,目的是要蘇三投人工作。蘇三是他的搖錢樹,搖錢樹不結果,老板當然是不高興的。

問題是在愛上王金龍之後,蘇三變了,她拒絕接客,並厭惡所有的先生。厭惡是心理上的,也是生理上的,可老板卻並不懂蘇三的奧秘,他隻是使勁地哄蘇三,罵蘇三,甚至舉起鞭子打蘇三,一定要讓她上班。但蘇三擺出的姿態卻是,即使你要了我的命,也不要指望我接客,如果你逼我,那麼我就會讓見我的先生十分難堪。蘇三這樣顯然是要影響生意的,老板無可奈何,遂打算賣掉蘇三。

大約在這時候,沈洪進了妓院。看到蘇三,沈洪產生了納蘇三為妾之意。沈洪是山西省洪洞縣的騾馬販子,盡管賺了錢,但生活的滋味卻很是寡淡,因為妻子皮氏與他一直麵和心不和,甚至皮氏背著他經常紅杏出牆。他有失落之感,遂在出差之際逛妓院消遣。

玉堂春他是知道的,可他卻不知道玉堂春是如斯冷豔,又是如斯暖香,不過一旦知道了,他便堅決要娶她。老板當然希望有像沈洪這樣的騾馬販子,於是他就迅速套了沈洪三千兩銀子,讓沈洪抬走了蘇三。

老板和沈洪是怎麼交易的,蘇三並不清楚,一直到了山西省洪洞縣沈洪的家,蘇三才知道自己已經是沈洪的妾了。她當然不幹,斥責老板與沈洪都是騙子,合夥算計了她。

皮氏有一個情夫,是其鄰居趙昂。沈洪四季奔波在外,皮氏和趙昂便四季通奸。看到沈洪突然帶著一個年輕姑娘回來,皮氏很不愉快,而且她覺得美好的日子即將結束了,因為沈洪有一種要在家裏長期紮下去的想法。這當然不是她所希望的,於是她就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要下毒手了。

在丫鬟給沈洪做飯的時候,皮氏乘其不注意,把一包砒霜攪到辣麵之中,並調人沈洪的碗裏。沈洪吃了飯,立即七竅流血,翻滾而死。皮氏大哭,指控蘇三害了她丈夫。皮氏是在搞一箭雙雕,企圖消滅沈洪並嫁禍於蘇三。但蘇三卻堅決否認是她害了沈洪,這是當然的。

洪洞縣知縣認為,蘇三與皮氏在互相推倭,妄想擺脫其罪行,遂一怒之下,把她們統統逮捕了。知縣的推理是:蘇三不喜歡沈洪,要離開他,但蘇三卻無法逃走,所以投毒致其死。皮氏的嫌疑是,依丫鬟的交代,盡管是丫鬟做的飯,是丫鬟把飯端給沈洪的,然而辣麵是皮氏放的,皮氏有投毒的機會,而且也有可能。但到底是誰害了沈洪,知縣卻還要繼續審問。

為了擺脫自己,皮氏讓趙昂幫她的忙。遵皮氏之囑,趙昂大肆行賄。我查閱了一個記錄,發現趙昂給參與辦案的所有人都送了銀子,其中刑房吏得一百兩,書記得八十兩,掌案吏得五十兩,禁子兩位,各得二十兩,知縣是關鍵,得一千兩。這一千兩銀子,是裝在酒罐裏當酒送給知縣的。

銀子的威力確實很大,特別是知縣,他完全被銀子所征服了,他竟說:我夢見了沈洪,沈洪告訴我,是蘇三害了他。隨之知縣翻臉,下令拷打蘇三。刑房吏便挽起袖子使用家夥,蘇三忍受不了,委屈而招。結果是,皮氏逍遙而去,蘇三進了監獄,而且是死牢。

死牢是按北方窯洞的形式修造的,共有三間,其中邊緣的一間是關押蘇三的。大約考慮到關在死牢的人都是不久要離開世界的,遂在窯洞裏盤了炕,讓囚徒睡覺。蘇三所居住的窯洞幽暗得使人壓抑,但那炕卻多少散發著煙火氣息。不過蘇三在這裏是沒有一天能夠安寧的,由於受了誣陷,她日夜祈禱有奇跡出現。

也許蘇三的冤案不是個別的,也許在蘇三監獄還有別的冤案,因為集權統治的社會,是產生冤案的最深厚最合適的土壤。道理非常清楚,在這樣一個社會,由於司法機構不是獨立的,行政長官便必然會辦案或參與辦案。悲哀的是,隻要行政長官辦案或參與辦案,就難以做到公正與公平,何況在一個集權統治的社會,是沒有一點輿論監的。

幸運的是,不但王金龍一直在惦念著蘇三,而且他時來運轉,進士及第,隨之當了山西省巡撫。事情發展到這裏,似乎便落人了俗套,俗套當然是不能為人所喜歡的。不過在我有了人生的一些經曆之後,遂變得能夠理解那種團圓的結局了。我以為,它是中國人的願望,盡管它是虛幻的。可憐的中國人,他們多麼需要精神的自慰,否則,將如何度過沉悶而漫長的黑夜。戲劇之中的團圓,起碼是可以讓中國人在黑夜之中高興一下的。

請原諒我不要繼續交待蘇三最後的命運了吧!

蘇三監獄之外,是熙熙攘攘的大街,大街之外,是廣袤的黃土高原。在我離開蘇三監獄的時候,我見到了唯有黃土高原才有的堅硬而傾瀉著的陽光。我想,除了人之外,大約別的動物是不敢在這裏生存的。我問自己,人是怎麼把這一片高原弄得如此破敗和如此荒謬的?人為什麼沒有永久的家園意識?我答自己,如果人創造的欲望和自由的天性總是受到抑製,那麼人便失去了關於明天的構想,人隻有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