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那些開創紀元的始皇帝,幾乎都是由戰爭鑄造的,身上有血腥味,也有鋼鐵感。但始皇帝之後的皇帝,卻由接班而立。接班人皆有特殊的資格,一般為皇帝的兒子。如果兒子先於皇帝死了,或皇帝還沒有製造一個兒子出來,那麼會用孫子即位或弟弟即位的辦法補救。
從秦帝國到清帝國,其集權統治所堅持的原則是,為了保證權力的完整延續,即位的人必須屬於一個家族,起碼是從一棵樹上生發的枝條。這樣一種接班製度容易出現的麻煩是,那些將注定是皇帝的人,也許他就不想當皇帝,也許他就不具備當皇帝的能力和意誌。不過即使如此,也由不了他,仿佛是幼兒園的老師指令孩子排隊如廁似的,輪到你了,你就必須撒一下或拉一下。問題是,總從一棵樹上提拔棟梁,顯然很是危險。樹上的枝條難免非常嬌嫩,缺少一定的端正和粗壯,甚至樹幹的內部先天就有一個注定要腐敗為空洞的缺點。
事實是,始皇帝之後的皇帝,多半都是一些昏君,或是暴君和淫君。大約石頭開花,朽木唱歌,中國才偶爾會出現一個傑出的皇帝。這實在是曆史的荒謬,可惜中國人沒有選舉的傳統,不能擁立一個自己喜歡的人當元首,便隻好讓曆史荒謬了。
朱由校十六歲即位,為明熹宗。十有五而誌於學,是中國人推崇並沿襲久遠的風尚,但明熹宗十有六卻還離不開其乳母。乳母客氏有一點野心,要實現之,她當然隻能利用明熹宗對自己的依戀了,其無非是教唆和使壞而已。不過明熹宗也確實不是一個東西,否則他就不會在肉體上和感情上奇怪地像一個癮君子渴望海洛因一樣渴望客氏,甚至在客氏遭到明政府大臣譴責和驅逐而不得不搬出皇宮的時候,他竟為之傷感落淚。最為嚴峻的狀態是,明熹宗對皇帝的工作沒有興趣。他人迷的是木匠的手藝,喜歡自己動手做一些小小的木屋和木車。他顯然在心理上是不健康的,在智慧上是不成熟的,可他卻別無選擇地成為中國人的領袖。
那年夏天,由幾個太監陪著,明熹宗劃船玩樂。得意忘形之際,忽然飛來一卷風浪,其不分青紅皂白,使勁一推,便把他和太監統統推人湖底。盡管太監齊心協力,把皇帝抱上湖岸,但明熹宗卻還是受了大驚,又喝了幾口髒水,又是虛弱之身,病便乘虛而人,並無休無止地糾纏他。一年之後,昏昏而死,活了二十三歲。
除了皇後之外,明熹宗也有很多妃嬪和宮女,她們是年輕的,健康的,像一片廣袤而肥沃的田野,足以讓明熹宗任意播種,可他卻終於不能有一個兒子破土而出。那麼在明熹宗嗚呼哀哉之後由誰來接班呢?這顯然是一個緊迫的事情,明政府的目光一時都望著空在紫禁城的龍椅。不過不要緊張,因為明熹宗在其遺詔裏已經作安排了:他讓朱由檢接班。朱由檢是明熹宗的一個弟弟,曾經為信王,於是信王就一躍而為皇帝,是明思宗。
不幸的是,明熹宗所留下的,實際上是一個充滿動蕩的世界。從朱元璋在一三六八年當皇帝,到朱由檢在一六二七年當皇帝,成立了二百五十九年的明政府顯然是山雨欲來,狂風滿地。要朱由檢當皇帝,是明熹宗器重他,希望他能扭轉局麵,但它卻也表示了哥哥對弟弟的一種親愛,因為哥哥把人類最顯赫最廣大的權力交給了弟弟。皇帝處於權力的頂峰,頂峰的風光當然是美妙的,明熹宗想讓朱由檢享受一下。
不過在這時候把黃袍披在朱由檢身上,倒像是精心編織的一個圈套,理由是,江山一旦毀於朱由檢之手,他便會身敗名裂,遺臭萬年。隻是認真分析,明熹宗似乎並沒有這樣的謀略。如果他還具備設計陷阱的思維,那麼他也不會混賬得一塌糊塗。朱由檢當皇帝,無非是輪到了他而已。
當皇帝應該是十分光美的,可明思宗的運氣卻顯然不怎麼好。跡象表明,滅頂之災將會降臨於他。不過明思宗也是得到了一個難以得到的機會,這便是他可以利用這個機會對中國作種種的實驗,並在時代的焦點展示自己的個性。
威脅明政府的,是滿族人權力機構,為外患。在明思宗即位之前一年,滿族人的元首皇太極即位,他繼承了努爾哈赤之意誌,不但猖獗吞噬明帝國領土,而且把招撫明政府將軍和大臣作為一項基本方針,並在他所管轄的區域積極改革,以使其從製度上和文化上對接明政府統治之下的中國社會,從而準備在天下建立自己的專製。在皇太極執政之後十年,即一六三六年,他把滿族人權力機構改組為清政府,加速了推翻明政府的進程。他們奔馳的馬蹄聲,瘋狂的呐喊聲,已經強烈地震撼著北京的窗子。
威脅明政府的,還有農民的暴動,為內憂。中國人一向隨遇而安,得過且過,是非常容易管理的。如果中國人起來造反了,那麼中國人一定是到了無以為生的地步。
在陝西及其周邊地區,農民以耕作為生,其收獲大約僅僅能夠糊口。可惡的是,明政府一直在不顧實際情況地攤派軍餉。農民也理解軍餉對明軍反擊滿族人權力機構的侵犯是多麼重要,但田野卻不是隨便就可以生長五穀的,而且要它生長多少,它就會生長多少。事實是,農民早就沒有什麼可交納的了,但明政府卻仍在追加軍餉。那些催糧催款的小吏,多半都是腐敗分子,習慣於敲詐農民。他們乘追加軍餉之機,竟肆意地敲詐起來。
恰恰在明思宗即位的那一年,陝西北部的農民一點也經受不住持久的饑荒與惡毒的勒索了,遂揭竿而起,要土地,要生存。經過多年戰鬥,農民起義軍取得了巨大的勝利。重要的是,在一六三八年,那個神秘兮兮的李自成後來居上,成為闖王。
中國人有忍耐的性格,對於集權統治的剝削與壓迫,能夠忍耐便忍耐,不過突破了能夠忍耐的極限,他們便要操起棍棒進行反抗,其反抗的力量總是像黃河泛濫一樣難以控製。黃河是不輕易泛濫的,但黃河一旦衝決堤岸,它卻會改變大陸的秩序。
我曾經看到一個文件,是陝西榆林一位鄉紳馬懋才呈送給明政府的情況彙報,它清楚地反映了農民的生存狀況及其暴動的原因,大意為:由於缺糧,農民不得不父棄其子,夫鬻其妻,或以草根充饑,或以白石填肚,不過終於還是死。既然橫是死,縱是死,那麼就聚眾行動,剝奪總是剝奪他們的官僚集團。失敗了無非是死而已,但如果成功,那麼他們卻可以活下來,而且可以活得好一些,甚至好得多,遂一人呼而百人應,迅速成燎原之勢。
這便是明思宗當時所麵臨的形勢。江山如此破敗,抽刀斷流,流將更流,舉杯消愁,愁將更愁。唯一的辦法,隻能是奮勇整合。
明思宗必須在鞏固自己的權力之後,才能有所作為,然而權力並沒有隨著他的即位,順從地雲集在他的周圍。他很清楚,控製著明政府一些重要部門的是魏忠賢。他感到,魏忠賢的權力已經盤根錯節。明思宗焦慮的是,如果不能除掉魏忠賢,那麼他便不能把權力完全掌握在自己手裏,便難以安定天下,但除掉魏忠賢,卻有很大的風險。
好在明思宗十八歲,身體強壯,銳氣十足,有拯救天下的激情和誌向。他暗中發誓要消滅魏忠賢,並進行一場撥亂反正,不過他也沒有貿然行動。在他剛剛即位的一段時間,其主要是在觀察,並謹慎地作一些調查。他知道,要除掉陰險的魏忠賢,應該尋找合適的機會。
中國人確實是別出心裁,其為了保證後宮女性的安全,居然能想出來讓太監承擔皇帝及其家庭的服務工作。不過太監也是人,人所有的,太監大約都會有。事實是,盡管太監是一些喪失了占有女性能力的人,但醫生在摘去他們睾丸的時候,卻並沒有摘去他們篡奪權力的野心。皇帝考慮到了怎樣保護屬於自己的女性,可皇帝卻忽略了太監是會設法控製皇帝的,而且會製造大禍。
實際上沒有一個皇帝願意讓太監幹涉自己的工作,皇帝也並非沒有注意對太監進行限製。太監擅政,根本的原因是體製造成的。
魏忠賢是河北人,小時候,遊手好閑,沒有正業。大約為賭債所逼,他悔恨交集,便自己閹割了自己,隨之混人紫禁城當太監。既然是太監,依規定,便應該過太監的生活。但明政府卻同意太監和宮女可以結成所謂的對食,過一種夫妻似的生活。我以為,這不是什麼人道主義,如果有一點人道主義的意思,那麼它也是一種變態的和虛偽的人道主義。總之,一個偶然的機會,魏忠賢與明熹宗的乳母客氏來了電,遂結成對食。明熹宗即位之後,魏忠賢充分利用了明熹宗對客氏的粘連,從而為明熹宗所寵,並很快晉升為司禮秉筆太監。這是一個重要的職務,它使魏忠賢得以頻繁地接近明熹宗,而且逐步掌握之。
魏忠賢由於有明熹宗作靠山,遂極力排斥其他太監,並勾結明政府一些私欲膨脹的大臣,以擴大其勢力。他還領導著明政府的特務組織,要迫害誰,他就可以迫害誰。他迫害的當然都是持不同政見者,特別是東林黨人。受他打擊的人,是以百千計數的。極為慘烈的,有著名的六君子之獄和七君子之獄。魏忠賢及其鷹犬慣用的辦法是嚴刑逼供,甚至殘酷到鐵釘穿耳,土囊壓身。在夜晚,從肉體迸發的淒厲的聲音常常會鑽出牢房,飛到天空,像貓頭鷹的嚎叫一樣驚醒北京的居民。紫禁城周圍布滿了恐怖的烏雲,把烏雲變成陰雨的是抄家的隊伍,還有一個一個的屍體,還有一張由魏忠賢親自圈點的嫌疑人名單。
魏忠賢橫行霸道,給很多官員造成一種錯覺,以為天下將是魏忠賢的了,遂投靠他,甚至有一些巡撫竟給魏忠賢修造祠堂,吹噓其功德。也許這些官員隻能如此為人,也許為生存計,他們必須選擇避凶趨利的道路。不過這種卑下之舉,顯然助長了魏忠賢的淫威。
明思宗要除掉的便是這樣一個家夥。由於情況複雜,他是沒有輕率出擊的,但明思宗固有的精明和剛勁卻給魏忠賢造成了一種壓力。魏忠賢不得不在暗中猜測明思宗的意向,並設法保存自己。魏忠賢想來想去,打算退卻,遂主動提出辭職。可明思宗卻假裝糊塗,沒有答應魏忠賢的請求,反之,還要他繼續領取俸祿和賞賜。明思宗這樣做,顯然是要先穩住魏忠賢而後滅之。這是一六二七年發生在明政府的一場心理大戰,水麵的平靜似乎掩蓋了海底的激蕩,但敏感的人卻都會看到,明思宗已經占了上風,魏忠賢?他是一副龜縮之態。
大約兩月之後,魏忠賢的幫凶明哲保身,紛紛分化,有的倒戈,進而攻擊魏忠賢。這恰恰是明思宗所需要的,他欣喜,他很快地摩拳,他感覺時機成熟了。
在北京的十月,秋涼滲人了夏熱,天空像經過提煉似的會現出一種透明的蔚藍,使人神清氣爽,賞心悅目。北京的十月還有槐米之白,桂花之香,還有從胡同的磚縫傳出的蟋蟀的唱和。
然而魏忠賢得到了明思宗準備彈劾他的消息。他坐臥不寧,茶飯不思,仿佛誰給他的天空抹了黑,或是誰要搗毀他的天空似的。
事情是這樣的:明思宗有一天突然收到南方一個貢生呈送的揭發材料,其列舉了魏忠賢十大罪狀。明思宗認為,這是對魏忠賢進行出擊的絕妙由頭,而且他一直都在尋找這樣的由頭。在權力的交鋒過程,即使一個人惡貫滿盈,也不能輕易罷黜他,因為權力的根須四通八達,暗中延伸,隨意伐倒一棵樹,常常會傷害其他樹。那些智慧的人要打敗敵手,總是要有一個借口,其借口將使敵手無奈,也使敵手陣營的人和其他旁觀的人無奈,這便消除了遭遇反攻的危險。
那份揭發材料使魏忠賢極為慌恐,但它卻成了明思宗的得意武器。經過周密的考慮,明思宗對魏忠賢下手了。有一天,他召魏忠賢到乾清宮去,並當場拿出揭發材料讓秘書讀給他聽。魏忠賢知道他過去的作為,聽著聽著便磕頭供認,請求寬恕。
然而退朝之後,魏忠賢竟大肆行賄,以構築保護他的堤壩,這一下惹惱了明思宗。他憤怒訓斥為魏忠賢求情的人,隨之下令把魏忠賢立即流放鳳陽,接著指示司法機構逮捕他。當魏忠賢獲悉要抓他的消息,其已經走在通往鳳陽的路上了,知道自己非死不可,遂自縊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