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五八年雜事錄(2 / 3)

開春了,冰雪融化,滿院子泥濘,很多家具都泡進了水裏。一天中午回來吃午飯,吃完飯我到院子裏上廁所,母親正踏著泥水歸攏東西,我就停腳看了一會。我看見柴禾垛上有一個油漆嶄亮的文明棍,就忍不住拿起來看了看。隻見它與一般的文明棍不同,通體呈橢圓形,沒有彎把,做工很精細。母親問我:“你知道那是什麼?”我說:“文明棍吧?”母親接過去,雙手握住兩邊,用力一拔,文明棍從靠上端的地方裂開,露出一柄亮晶晶、光閃閃的刺刀來。我甚是驚愕,眼中放出光來,迫不及待地從母親手中搶過來,仔細端詳起來。隻見刀庫裏鑲有磨石,刀在插進拔出的同時就磨了刀,使刀始終保持光亮鋒利;在柄與庫合起來的地方,刻有裝飾花紋,正好把縫掩飾起來,恰到好處,自然嚴密。母親說:“這叫‘二人奪’。是你爹過去走路防身用的。走路時拄著是文明棍,遇到壞人就是武器了。你爹就遇著這麼一回。你爹從臨江回後倉,剛上崗,就遇著一個劫道的。你爹拿棍打他,他一把就攥住了文明棍,你爹用力一拔,抽出刀來,那家夥一見,撒手就跑了。因為借著倆人搶奪拔刀,所以叫‘二人奪’。”我像得了寶貝似地,高興地手舞足蹈起來,一會兒拔出來,聽聽磨石摩擦刀刃那種“倉朗朗”的聲音;一會兒拿在手裏舞兩下,簡直不舍得放下。直到母親說:“快走吧,不然,就遲到了。”我才戀戀不舍地叫母親好好收起來,不能放在柴禾垛上。母親連連說:“好、好、好,你快走吧。”

到了學校我怎麼也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隻想著放學後,給我的好朋友亮亮我的“神兵利器”。上課時,心蹦蹦亂跳,像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兩個耳朵一鼓一鼓地嗡嗡直響,直想從凳子上跳起來,根本沒聽見老師講的什麼東西。好容易盼到了放學,我跳起來,約會於美業、李春義、王久生到於美業家聚齊,玩“三英戰呂布”的遊戲。跑回家,我放下書包,拿起“二人奪”就往外跑。母親追著我喊:“你可千萬小心,別傷著人!”我邊跑邊喊:“娘,你放心吧,我保證傷不著人。”我一溜煙地跑到於美業家。他也找了兩根棒子,當做劉備的雙劍。

李春義家就在前小街一下江垻的第一家,離於美業家很近。他也喜歡畫畫,看小人書,喜歡古代英雄人物,所以我們常在一起玩。他父親弟兄五個,都以編織為業,閑時也打打魚,因此和我父親相熟。李春義個小頭大,同學們都稱他“李大頭”,並常拿歌謠“大頭大頭,下雨不愁,人家有傘,我有大頭”打趣他。我和於美業出於友情,從不拿他的大頭調侃他,所以,他和我們的友情格外深些。

王久生家也在前小街,不過在前小街的最西頭,小西溝邊上。他家哥們兒多,他是老小。他父親王鳳平頗具中國文化傳統,是個不凡的老頭,對王久生管束很嚴。

我和於美業準備好了,李春義也拖個長木棒來了。等了一會,王久生也沒來,我說:“別等了,咱們先玩吧。”於美業手舞雙棒,擺了個架勢,說:“我就是劉備。”李春義雙手舉了舉長棒說:“這就是我的方天畫戟,我是天下無敵的呂布!”我也趕緊一亮“二人奪”:“俺關羽關雲長來也!”說罷,我們三人走馬燈似地盤旋舞動起來。常言道,兵器是“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李春義仗著他的兵器長,以一敵二,毫不下風。我和於美業舞動著短兵器,幾次搶進都被他逼退。我大喝一聲:“好一個不講信義的賊子,且吃我一刀!”說著,我把“二人奪”的利刃拔出來,刀在烈日的映照下,閃著道道寒芒,李春義“媽呀”一聲,扔下“兵器”,掉頭就跑。於美業也是一愣,瞪大了眼睛,搶過來看我的“寶貝”。李春義跑了幾步,也掉頭回來,爭著看刀。他倆輪著看一回,舞一回,都是愛不釋手,眼中充溢著羨慕之色。我們玩到盡興,我才誌得意滿地抱著刀回家。

後來,我怎麼也找不到我的“寶刀”了,問我母親才知道,叫我父親劈開,把刀拿出來搪了煎餅鏊子。母親怕我不信,還把煎餅鏊子掀起來讓我看,果然刀就搪在煎餅鏊子煙道脖兒那兒,已經被火燒得不成樣子了。我欲哭無淚,既委屈,又惋惜,但無可奈何,和我父親是不敢講理的。

早在我大姐當圖書管理員的時候,我就開始攢小人書。我特別喜歡《三國演義》、《水滸》、《西遊記》、《封神演義》,也喜歡《聊齋》和一些民間故事,不喜歡《紅樓》,最不喜歡《儒林外史》。我以為,《紅樓夢》磨磨唧唧,特別是林黛玉,說話刻薄,動不動就哭天抹淚的,煩死人了,有什麼可愛?《儒林外史》晦澀難懂,根本不明白他們說的是什麼、做的是什麼。我大姐知道我愛看,經常從圖書室給我往回帶,有時我就昧下了,沒人追問就成了我的私人財產。有時替大人跑腿,剩下的錢,除了給我二弟買綠豆糕等好吃的小零食外,我都用來買畫本。到這時已攢了幾十本,整整一小木箱。

街道被服廠越來越不景氣,後來關閉了,把房子倒給我們家,我們搬回來住在西頭,我單獨住在北炕上。一天是個星期天,母親在烙煎餅,父親在外屋地做飯,我醒了,沒有起床,躺在炕上看小人書,把小人書箱放在枕頭旁邊,看了一本又一本。父親招呼我起床,招呼了兩三遍,我也沒動彈,父親火了,進屋把我的書箱拽出來,把小人書都倒出來,碓進了灶坑。我沒穿衣服,就追出來,傻站在外屋地門口,兩行眼淚默默地流了下來。父親碓完了,轉身上院子裏去了。其實,這就是給我個機會,讓我“搶救”我的畫本,可惜我沒理解。我母親喊:“還不快扒出來!”我這才如夢初醒,連忙往外扒,可惜動手晚了,搶救出來極少的一部分,還都囫圇半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