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都這樣,真是太強了。」
現代日文、世界史、化學、古文全部滿分。
「可是她對自己考了幾分都沒有興趣嗎?還是說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分數根本不怕人家看?」
現在是午休時間,伸手托著下巴的良司坐在我旁邊,也就是考了四科滿分之人的位子上。
我折起不屬於我的考卷:
「應該是前者。就算她的成績很爛,還是會有一樣的反應。」
全班座號十七號,女生座號九號。
考卷姓名欄上工整寫著「柿原裏緒」。
應該唱名發還本人的考卷,現在卻在我手上。這都是因為柿原裏緒是全年級第一——不,應該說是全校第一的問題學生。
身高一百五十四公分,體重三十九公斤,嬌小的她留著一頭俏麗的短發,臉上總是帶著微笑。裏緒是我的朋友,同時也是拒絕上課的學生。
正確來說,她是拒絕進教室上課。再說得精確一點,她隻會在考試之類的必要時刻進教室。
她每天都有來學校,從這個角度來看並不算是缺席,甚至應該是全勤。但是她沒有上過任何一堂課,就連班會時間也不會出現。
晴天待在樓頂,雨天就去保健室——那些地方就是裏緒的地盤。
老師也默許她的行為。這是因為她的成績優秀到足以彌補她的問題,而且也有按時繳納學費。全部滿分這種機械化的結果對裏緒來說相當尋常,別說全年級第一,甚至曾經在全國模擬考榮登第一名。能夠繳出這樣的成績單,對學校來說,不上課這種小缺點當然比不上增加考上名校的人數這種大利多。她的實力真是無比堅強。
重視學生肌肉勝過學業成績的體育老師可就沒這麼好說話,而且對她也頗有偏見,卻因為裏緒的另一種個性——或者該說是性質——讓那些老師無法公然責備她。
我把裏緒的考卷折好放進口袋,良司開口問我:
「你有什麼打算?要過去嗎?」
「是啊,你要一起來嗎?」
我一邊從書包裏拿出便當,一麵反問良司。他想了一秒:
「不……我今天不去了,在這裏吃就好。」
他從便利商店的塑膠袋裏拿出盒裝牛奶,臉上帶著苦笑。
「好吧。那我上去了。」
「去吧。」
隻要是晴天,我都會上樓頂和裏緒一起吃午餐,有時候良司也會陪我一起去。不過基本上這個學校裏大部分的人,都不太有辦法和柿原裏緒相處,良司也不例外。之所以偶爾願意和我一起上去,或許是他的貼心之舉吧。
於是我轉身離開教室。
學校的原則是禁止學生進入樓頂,不過這個規定有跟沒有一樣,每到午休都有十來個人來這裏吃午餐,大概是因為有天花板的地方會有壓迫感。不過對我來說,待在沒有天花板的地方反而更讓不我放心,不過這大概是我個人的感覺。我總感覺包圍自己的空間越大,越助長世界的擴張。這感覺很可怕,不過當然不是一般人會有的想法。
總之,由水塔和廣場構成的教學大樓樓頂,就是籠罩在寬廣而且遙不可及的天空之下。
從建築物的位置來說,教師辦公室看不到這裏,所以不用擔心老師的嘮叨。不過萬一發生什麼危險的事,或許就會嚴格禁止學生進入頂樓,隻是這種問題都是等到事情發生才會處理。
我在十幾道人影之中尋找裏緒,不過一下子就認出來了。在一群穿著製服的學生裏,隻有一個人穿著體育服——那個人就是裏緒。
發現我的身影,裏緒主動揮手打招呼:
「啊、是晶耶!」
挺起身體用力揮手,但是身影看起來還是很嬌小,隨風飛揚的短發隻讓她的頭顯得更小。盡管如此,裏緒還是用力揮手,讓我知道她的存在。
「早啊,今天好嗎?」
裏緒揚起視線看著麵前的我,露出開心的笑容。
「已經中午啦。」
聽到我一如往常的回答,裏緒打量我的周圍,歪著頭說道:
「啊、晶的朋友今天沒來嗎?」
「是啊。」我淡淡地回答。
「這樣啊……要吃午餐嗎?要的話就上去吧。」
裏緒拉著我的袖子,指向斜後方。
水塔上麵——學校裏距離天空最近,但從整個世界的角度來看並沒有多高的地方。
那是裏緒最喜歡的地方。
我任她拉著我的手爬上水塔。水塔上麵不是很大,但要讓兩個人坐著吃飯已經綽綽有餘了。
「考卷發下來了。」
在打開硝子做的便當之前,我先把折起來的紙遞過去。裏緒接手的同時毫不在意地問道:
「結果如何?」
「跟往常一樣。」
「是嗎,那就好。」
要是考壞了可是會被趕出學校——裏緒笑著這麼說,我也回了一句「是啊。」她沒有把考卷打開,隻是隨手塞進體育服的口袋,然後撕開看起來像是從便利商店買來的飯團包裝紙。
「什麼口味的飯團?」
「蜜汁柴魚。」
「又是一樣,偶爾也該換換口味。」
「就算晶這麼說,裏緒也沒辦法啊。晶也知道裏緒吃不出食物的味道吧?所以吃什麼還不是一樣。而且裏緒也不會去管什麼營養均衡,因為電視上有說過要是計較太多,飯就會變難吃喔?」
「又學了一些有的沒的……裏緒不是吃不出味道嗎?」
「雖然吃不出味道,可是吃得出好不好吃喔。因為好不好吃是心情的問題。和晶一起吃午餐最好吃了。」
裏緒小口啃著飯團,絲毫不在意味道如何。
她剛才說的話基本上都是事實。裏緒有許多缺陷,味覺也是其中之一,不論吃什麼東西,「味道」好像都一樣。她吃不出食物的酸甜苦辣——雖然有「味道」,但是吃什麼都一樣。至於好不好吃,完全是由心情決定。
「既然吃不出味道,為什麼隻吃蜜汁柴魚呢?」
「因為念起來很有詩意。蜜汁柴魚——感覺吃起來很享受。」
我實在聽不太懂她想表達什麼。她一向都是這樣,這就是她的個性,所以我早就決定不要多想。剛認識的時候的確有不少困擾,不過成為朋友之後就會順著她,現在已經習慣了。我們各自吃著自己的午餐,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無關緊要的話題。
「這麼說來,最近都沒下雨。」
「是啊。可是梅雨季快到了,到時候就會下很多雨。」
「裏緒最近沒去保健室?」
「對啊,至少從新學期開始到現在都沒去,因為又沒有下雨。上上個星期有下雨,不過是星期天的事。」
「是喔。」保健老師佐伯妮雅,也是裏緒的少數友人之一。
雖然她們隻有雨天才會見麵,不過妮雅不是小家子氣的人,不會因為沒有見麵就覺得煩悶,或是因為很久沒見而改變態度。所以我認為不用掛心,於是慢慢吃著我的午餐。硝子做的便當份量不多——因為我的食量不大——所以不到十分鍾,我們兩人就把午餐解決了。
吃完飯團的裏緒就這樣躺在水塔上麵,眼睛望著天空,於是我也選擇閉嘴。我不太喜歡看天空,因此看向樓頂。放眼望去,每個學生都有不同的舉動,但是所有人都穿著一樣的服裝。
靜下心來一想,這樣的光景有些詭異,不過對我、對任何人來說,這都是平凡無奇的日常。
同時我也覺得,這樣的光景比天空要來得讓人放心。
看著看著,這群人當中混進一張我熟悉的臉孔。
瘦瘦高高的男學生正在四處東張西望,好像是在找人——那個人是良司。
「喔、找到了。晶。」
他從水塔下麵以不算太大的音量呼喚我。樓頂和水塔頂端的距離不到三公尺,聽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裏緒也坐了起來。
「喲、柿原,近來可好?」
良司對著裏緒露出笑容。
「嗯……請問是哪位?」
裏緒歪著頭,臉上的表情相當複雜。他們不是第一次見麵,也不是第一次交談,而且良司的外型又極具特色,隻要見過他就會留下深刻印象,可是裏緒還是認不出來。
——柿原裏緒。
私立挾間學園二年三班,全班座號十七號,女生座號九號。
身高一百五十四公分,體重三十九公斤,嬌小的她留著一頭俏麗的短發,臉上總是帶著微笑。成績優秀,整天待在樓頂。
喜歡樓頂的理由是因為沒什麼人會來。
喜歡水塔的理由是因為午休會有人上來樓頂。
偏食的原因是沒有味覺。
之所以穿著體育服,是因為穿著製服會覺得自己跟周遭的其他人沒什麼分別。
最重要的是——
這些特質的根源,用一個字來形容就是「病」。如果要精確地表達,那是一種「性質」。
用最簡單的說法解釋,那是一種認知障礙——裏緒無法分辨人與人之間的差異。
「對了,抱歉。我是同班的敷戶良司。」
「啊、裏緒記得這個名字。對不起,裏緒認不出來。」
就算每次見麵良司都會報上自己的名字,裏緒還是認不出來。不隻是不記得人家的長相,就連體型和外貌也分辨不出來。她知道眼前的人,但是不知道人與人之間不同的人格區別。就好像我們看著一百罐寶特瓶可樂,無法分辨個別差異一樣,裏緒無法辨識人類之間有何不同。
當然也有例外,像我就是其中一個,是少數幾個裏緒能夠辨識長相、聲音、身型與其他人不同的人之一。
為了有效利用世上的善意與惡意,這種性質被當成一種「障礙」,也藉此在這個學校,進而在整個世界,讓裏緒得到一席之地。私立高中老師在麵對成績優秀的「障礙者」時,無法采取強硬的態度。因為成績優秀,就算有點問題,老師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是障礙者,要是隨便趕走,學校的麵子也會掛不住。
「呃——不用在意啦。」
「這樣啊,謝謝。」
學生的狀況也一樣,背地裏說裏緒的壞話會有種罪惡感,因此即使不少學生心裏不舒服,可是沒什麼人當麵表現自己的惡意。良司對裏緒大概也沒有惡意,而且算是積極和裏緒交流的人。
然而一個永遠不記得自己長什麼樣子,甚至無法加以辨識的人,良司再怎麼積極也不會樂意和這種人做朋友。因為這樣的人從各種層麵來說,絕對不會認同別人,怎麼可能要別人和他建立任何關係?隻要是正常人都會這樣想,和良司是個什麼樣的人無關。這與是非善惡、道德倫理、個人情感都沒有關係。
「找我有事嗎?還是有人要找裏緒?」
「對了。」
良司轉頭麵對插嘴的我說道:
「我是來找你的。下一節是生物課,老師叫人去拿講義,那是你負責的吧?」
「現在幾點了?」
「四十分了。」
中午十二點四十分,再過十五分鍾就是第五堂課,因為我還得去幫忙準備,看起來差不多該走了。我站起來走到水塔的梯子旁邊,隻見裏緒坐在原地對我輕輕揮手。
「那我走了。」
「嗯。」裏緒綻放笑容,和往常一樣向我道別:
「明天見。明天不見後天見。後天不見改天見。」
我看了裏緒一眼,低頭一步一步爬下水塔,打開樓頂的門。
裏緒一直看著我,同時笑得很開心。
我是無法分辨人們長相的裏緒所認得的人,也是或許能夠和她成為朋友的人。這樣的人在學校裏不多,在世界上也是屈指可數。也許因為這樣,裏緒總是不挽留我,也不會離我太遠。大概是怕我討厭她,才會保持這樣的距離。
柿原裏緒和我——城島晶。
我們兩人之間有個共同秘密。
擁有共同秘密的人,不是敵人就是朋友。裏緒不想與我為敵,我也沒理由把裏緒當敵人。
或許我們的友誼隻是因為利害關係一致,其實相當淡薄。事實上,要是哪天裏緒不在了,我也不知道會不會哭,哭不哭得出來。
即使如此,和別人有共同秘密的感覺還不錯——於是我也一如往常,在關上門之前回頭對她輕輕揮手。
* *
午休時間。
我——在這個世界裏擁有城島硝子之名的「我」,坐在整齊排列的座位上,心不在焉望著氣氛尷尬的教室。待在這裏的人,身上的服裝隻有兩種。這種稱為製服的服裝,是根據穿著者的性別決定樣式的不同。這種異樣能夠在學校之外的地方顯示自己的所屬單位。雖然這種定義方式正確,而且我判斷這件事本身沒有邏輯矛盾,但是對於我屬於這所學校,並且穿著與眼前眾人相同的服裝一事,就算已經過了一個月,還是不太能夠適應。
這樣的事實,不就代表我為「學校」所有?
我不習慣自己為某人所有。與其說是不習慣,或許用無法容許比較能夠正確表達。這不是因為感情或理論之類的因素,而是以我的性質來說,絕對無法容許這種事。
我對主人提出這樣的疑問,遭到主人明確地否定。他說這不是「所有」而是「所屬」,再加上下達所屬命令的人就是他,所以沒有矛盾。
我能夠理解,也加以接受。既然是命令,那麼我理所當然應該服從。
但是我實在無法習慣,這和我的思考邏輯有所衝突。但是主人也說容許些許的衝突並且「忍耐」也是一種練習,既然如此我也隻能服從,但是這不算是合理的命令——這是我的結論。
對我來說,上學就是一種首次嚐試。雖然我來到這裏之時已經取得戶籍,在小學和國中部設有學籍,但是從來沒有上過學。
為了讓沒上過學的我能夠就讀這所高中,的確遇到一些問題。但是主人將這些麻煩事一肩扛起,一心隻想讓我入學。我能理解他的想法,他大概是判斷具有社會結構的生活,能夠促進我精神方麵的成長。
我無法判斷主人對我抱持什麼感情。說得明白一點,根本沒有必要分析。
我隻是服從他的命令,其中沒有主人一直問我的討厭或高興這種感情成分。
隻是「所屬於學校這個空間」這個命令,讓我的邏輯回路產生些許矛盾,如此而已。
「城島同學。」
固定位置在硝子隔壁的座位——也就是坐在我旁邊的男學生,以若無其事的聲音找我說話。我記得他的名字是上野恭一。
「有什麼事嗎?」
「呃、今天的天氣也很好,讓人不禁想睡覺呢。可是再過幾天就要進入梅雨季了。」
我歪著頭,露出禮貌性的笑容回答:
「天氣方麵沒有什麼問題,睡眠需求也是。」
「是……說的也是。」
對方點頭的臉上帶著苦笑與困惑。
我知道這樣的說話方式並不尋常,隻是為了進行流暢的對話,我無法改變這種說話方式。我的語言功能沒有表達感情的相關程序,如果我硬是要在話中設法表達感情——也就是嚐試帶有喜怒哀樂的對話,那麼我的談話和行動都會停擺。因此根據我的判斷,與其試著表達感情,不如像現在一樣被他人定義為「說話有點僵硬的女生」還比較沒有問題。無論如何,現在的我無法裝成具有社交性的「普通人」,被排除在範疇之外也是無可奈何。最重要的是要盡量減少範疇錯誤。
「第五堂課是……數學。作業寫了嗎?」
「寫了。」
用是與否來回答才是沒有浪費而且合理的方式。或許應該再加一些所謂的「場麵話」比較好,不過對方隻是認識一個月左右的「異性」,這樣反而不自然。
我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
普遍、平常——這些對我來說都是不可能的。
主人到底在期待什麼?
在我的身邊應該還有比這些更應該重視的事物才對。
我看向右邊第四個位子,有一名挽起黑色長發的少女坐在那裏,一臉無聊地托著臉頰。她的五官帶有超齡的氣息,端正卻讓人感到冷漠。根據我所掌握的情報,開學至今已經一個月,她的身邊還未出現類似朋友的人。就連我都所屬於某個團體,她卻完全放棄這方麵的努力。
女生座號十四號,舞鶴蜜。
她和我一樣,是個懷有絕對矛盾的存在。
——虛軸。
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存在。
或許該說是被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存在侵蝕的存在。
這個名稱的意思,是相對於稱為「實軸·liner」的這個「正確世界」的虛構世界。
她是虛軸與固定劑化為單一個體的寄生型,我則是虛軸與固定劑為不同個體的共生型。形式上有這樣的差異,本質上卻具有同樣的意義。就是說她,還有我——都是存在於這個世界的異端,同時也是範疇錯誤。
我得到她的情報,已經是一年多前的事。我們因為一點小事相識,一度陷入敵對狀態。結果那次的紛爭在第三者的介入之下不了了之,之後便一直維持膠著狀態,但是我斷定她具有危險性,主人也尚未認定安全。雖然現在的她幾乎不可能主動攻擊,但是未來的確需要排除她。
排除。意思就是將她從這個世界加以排除。
她和我部署在同一個班級是偶然,還是必然?或許可以當成偶然,但是定義為必然可能比較合理。然而這不過是沒有判斷條件之下的推測。
她的幹姊姊與主人和我處於合作關係。她的所屬是私立挾間學園三年一班,也是挾間學園學生會的記錄——名字是速見殊子,和她的幹妹妹舞鶴蜜一樣,都是寄生型虛軸。對主人和殊子而言,把我和舞鶴蜜放在同一個班級,應該會有不少好處。
過了一個月,我體會到校園生活有不少很難達成的事項——這是我的結論。
「上野同學。」
「什麼?」
「有十五天沒有降雨了。」
「呃、這……你的意思是?」
「該是下點雨的時候,這樣對農作物比較好。」
「喔……是啊,你說的對。」
上野恭一同學露出介於苦笑與禮貌性笑容之間的表情。
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恐怕是說了。但是根據我的理解,這不算是致命性的錯誤,所以沒有問題。
因此我從抽屜裏拿出教科書,準備第五堂課。數學,我無法判斷單純的計算行為有什麼好處,不過主人命令我:「老師要你回答的時候,差不多每二十次要故意答錯三次。」
……好了,今天該怎麼做呢?
高一的課程是五十分鍾一堂課,每天六堂。隻有周四有第七堂,不過今天是周一。
第五堂的數學和第六堂的英語準時結束,班會時間也順利完成,已經到了放學時間。我沒有加入任何社團,所以隨時可以回家。
主人是二年級,周一也有七堂課。根據我的判斷,先回家做飯要比等他下課合理,所以將教科書、筆記等寫功課必需的用具放進書包裏,離開座位。
「硝子。」
同班同學直川君子來到我身邊,拉長語尾說道:
「你要回家羅——?」
「是的。小君要一起走嗎?」
綽號小君的君子也和我一樣,沒有參加社團。
微卷的短發,細長的眼睛。悠哉的個性時常受到男生捉弄,不過很受女生喜愛。我和她所屬同一個集團,是一起攝取午餐的朋友。
「硝子今天不和男朋友一起回家嗎?」
「是的,不一起回家。還有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要修正幾次你才能夠理解?」
「咦——你還這麼說啊——」
我決定不理會她。主人——城島晶和我在戶籍上的關係是堂兄妹。主人對周遭的人說,我是「像妹妹一樣的人」。別人問我的時候,我也都回答他是「像哥哥一樣的人」。但是類似的疑問和誤會絲毫沒有減少。
「你們不是同衾共枕嗎——?」
「是同居。」
我的語氣十分肯定。
「還有同衾共枕這種不常用的辭彙,你是從哪裏學來的?」
「小說——硝子,你知道嗎?小說就是用來學習這種無用知識的。」
她很喜歡看書,我為了學習也會看書,所以能夠配合她的話題。也因為如此,我們兩人建立起友好關係。
「算了——那我們一起回家吧?順便到別的地方逛逛。」
「想吃蛋糕嗎?體重又會增加喔?」
「……真是壞心。」
「這是忠告,而且我沒有說不去。」
「更正,硝子果然是好人——而且硝子實在是太瘦了,應該要多吃一點比較好喔?要不然胸部會長不大——」
「蛋糕不會增加我的體重。還有如果要說胸部的大小,小君還比較小……」
「多嘴——!」
啪!她在我的頭上拍了一下,溝通失敗。
「要去哪家店呢——?」
「我提議去『Cadeau
de
Ange』。那家店應該已經推出春季新作『覆盆莓與發泡豆漿的絹絲布丁』。」
我對小君報告前幾天得到的情報。
「硝子,怎麼又是布丁啊——?」
「『怎麼又是』是什麼意思?」
我好心提供情報,小君卻一臉受不了的樣子。看樣子她認為我是喜歡布丁的人。大概是因為我和她們去了十二次蛋糕店,每次都是點布丁。然而我沒有「喜歡」這種帶有感情的執著,因此隻是一個誤會。
「聽好了,小君。布丁是非常單純又合理的點心,布丁的味道以牛奶、蛋黃、砂糖三種材料為基礎,其他要素都是為了增加風味或口感,並不一定會左右味道的走向。布丁能夠呈現材料的鮮度、品質,以及師傅的手藝。基於以上理由,我是為了清楚判別店家水準才刻意點布丁。」
「可是我們去過五次『Cadeau
de
Ange』,硝子每次都是點布丁——如果想要判斷他們的水準,一次也就夠了。」
小君攻擊我在邏輯上的漏洞。看來我不得不承認,為了重視說服力而降低邏輯的優先順序是個錯誤。沒想到小君如此敏銳。
「我知道了,我承認剛剛的敘述缺乏邏輯。不過我絕對不是純粹因為個人喜好而一直點布丁。說到布丁,據說是起源於五個世紀以前,流傳在英國平民階級的點心。當時的布丁並非像現在一樣是種甜點,而是將麵粉、麵包屑等現成的食材加入蛋中攪拌,以鹽和香料調味,用布包起來蒸熟的食品。一直要到了十八世紀傳進法國,布丁才成為現代人所認知的甜點。然而布丁最原始的意義,是在經濟不充裕的家中,由主婦反覆鑽研之後製作……」
「好好好,我明白硝子有多愛布丁了……」
「不,我判斷你並不理解。」
看來小君似乎不想修正對我的誤會。虧我特地在論點當中加入布丁的曆史價值試圖說服她,她卻完全聽不進去。
「沒辦法。那我就從布丁,正確說來是卡士達布丁的營養學觀點進行論述。」
「硝子——夠了,我已經夠了解布丁了……其他人還在等我們——」
「……是?」
我看向小君的身後,才發現有幾個人正在對我們招手。
是同一個集團的女學生。仔細一看,她們臉上都掛著「快點啦」的表情。
看來是在催促我們。沒辦法,繼續留在這裏也隻是降低效率,我決定在移動途中說服小君。
「我們走吧——」
就在小君拉起我收拾書包的手,轉身準備往外麵走的時候——
「……不好意思打擾你們。」
一個話中帶刺、咄咄逼人的聲音讓我和小君停下腳步。
「咦?」
小君一回頭,臉上瞬間露出緊張的表情。
「啊……舞鶴同學。」
深邃的眼睛、漆黑的直發不像頭發原來的顏色,倒像是染出來的。
舞鶴蜜就站在那裏,視線正對著我。
「城島同學,現在有空嗎?」
「可是……硝子正要跟我們去……」
「你應該知道,我不是在跟你說話吧?」
小君正打算插嘴,馬上遭到蜜的厲聲嚇阻。蜜的視線直直盯著我,嘴角帶著一抹不懷好意的笑意。我記得小君和蜜畢業於同一所國中,兩人的交情卻沒有因此而變好。
「城島同學,我有一點事要跟你說,蛋糕店可以改天再去嗎?」
「……等等,舞鶴同學。」
大概是發現氣氛不對,正在等待我們的集團當中有人走了過來——那個人是皆春八重,留著一頭短發的田徑社社員。
她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說話的語氣也有點平淡,但是人不可貌相,她其實很會照顧人,可以用「無微不至」來形容。我們這個集團也是以她為中心所組成。
可能是因為看見平常在教室裏散發難以接近的氣氛,從不和他人往來的舞鶴蜜來找我們,才會過來幫我們解圍。
「硝子正準備要跟我們出去。」
八重絲毫不感到害怕,抬頭挺胸站到蜜麵前。
「唉呀,我剛才說過不是要找你們,你沒聽見嗎?」
舞鶴蜜的聲音帶有單純的敵意。
「是我們先約她的,所以應該是舞鶴同學要讓步。」
八重的表情沒有任何改變,也不打算退縮。
根據我的判斷,目前的狀況發展成糾紛的可能性很高。
八重不是會對他人抱持敵意的人。隻是她的說話方式不太友善,表情也很冷淡,很容易讓人誤以為「她在生氣」。我分析過她的微妙表情與情緒,能夠理解她的心理,但是對其他人來說,尤其是對舞鶴蜜來說不見得如此。
於是我看著八重說道:
「我知道了。沒辦法……小君、八重,對不起,今天我就不去了。請幫我向小公主道歉……過幾天再補償你們。」
「硝子……?」
八重叫了我的名字一聲,臉上似乎有點擔心,不過我對著她點頭。
「沒事的。」
停頓一會兒她才說道:
「……晚上我會打電話給你,有什麼事再告訴我。」
八重拉著小君的袖子,臨走之前還以擔心的眼神看我一眼。
光是這樣,就足以傳達她的心意。
「解決了嗎?我們走吧。」
舞鶴蜜一副不在意她們兩人的模樣,轉身朝教室門口走去。我對大家揮揮手,又對八重使個眼色,然後一邊想著她找我有什麼事,一邊追上去。
我跟著她走上樓梯來到樓頂。一推開門,晴朗的春風迎麵吹來,輕輕吹動我的頭發和緞帶。走在前麵的舞鶴蜜確認門已經關上,轉過頭來麵對我,揚起嘴角皺著眉頭說道:
「哼……看來你和班上同學相處得很好嘛。」
她用鼻子哼了一聲,令我不禁猜想她是妒忌還是羨慕。
「托你的福。」
「『托我的福』呢,看樣子你也很會挖苦別人。」
「我沒有挖苦的意圖,也還沒有理解挖苦的概念。」
「雖然每次都一樣,不過拜托你講話時有點語言的美感好嗎?跟你講話會害我的腦袋出問題。跟一年前相比應該有點進步了吧?」
近乎病態的蒼白膚色,接近黑色的深紅嘴唇。她的雙手抱胸,臉上帶著微笑,以炯炯有神的銳利目光看著我的樣子,讓我不禁想到烏鴉。
烏鴉的頭腦聰明,個性執拗——我的記憶體裏閃過這筆不知在哪看過的知識。能夠做出這種聯想,證明我的反應良好。
不過現在不是確認反應的時候,因此我如此回答:
「我的確有所進步。先別說這些,你找我有什麼事?」
開學一個月以來,我們幾乎沒有交談過,隻有在入學典禮當天發現彼此時對看一眼,表示不會互相幹涉的默契而已。除此之外,就隻有偶爾受老師之托傳話給彼此之類的例行對話。
——既然如此,她找我有什麼事?
像是在嘲笑我的疑問,蜜接著說道:
「還問我有什麼事,你該不會還沒發現吧?」
「……發現什麼?」
「哈!」蜜的臉上出現明顯的嘲訕之色。
「我一直覺得你很遲鈍……不過你該不會是發生什麼功能障礙吧?還是說共生型都是這樣?隻要固定劑不在身邊,就連感覺都無法完全運作?」
看來這是挑釁。不過我既不會感到憤怒,也沒有憎惡之情,所以隻是禮貌地回應:
「……共生型和寄生型之間,目前隻確認在外觀有所差異。倒是你沒有想過封印是否造成你的功能障礙嗎?殊子設下的限製隻有在危急時才會解開,不是嗎?」
憤恨不平的蜜咬住嘴唇。
「……別讓我聽到那個女人的名字,小心我把你分解。」
我以一如往常的聲音回答:
「現在的你……辦得到嗎?」
「你要試試看嗎?」
「請不要用問題回答問題。」
我們之間充斥著緊張氣氛。
不過我並不會因為這種氣氛感到壓力。大概是看我一如往常的表情有點厭煩,蜜開始撥弄瀏海,同時發出笑聲:
「再這樣下去根本沒完沒了,畢竟雙方都沒有辦法主動攻擊……不過我也不排斥動手動腳扭打在一起。」
「我不可以,主人不準我的身體受傷。」
「真是聽話的娃娃,佩服佩服。好吧……那就算了。」
「不敢當。」
就算繼續你來我往也是沒完沒了,關於這一點我也同意。於是我在輪到自己說話的時候,把偏離的話題拉回來。
「你找我有什麼事?」
沒回答的蜜隻是向後一轉,環顧四周的狀況——樓頂沒有任何人影。
「『有識分體』好像回家了。」
有識分體——
這是主人的朋友柿原裏緒的形式名。
我們「虛軸」在以形式名互稱之時,就表示有明確的敵意,或是彼此特別親近。就蜜與裏緒來說,這是一種敵意。
話說回來,這個世上恐怕沒有什麼東西不受到她的敵視。
「是必須讓裏緒知道的事?還是不想讓裏緒知道的事?」
「是前者。如果是後者我就不會告訴你了。」
的確如此。我催促她繼續說下去。
「如果『有識分體』在場,說起來會比較方便……算了,你回去再告訴你的『固定劑』。」
蜜停下來吸了一口氣,接著輕輕呼氣,銳利的視線變得更加尖細,然後——像是吸入樓頂滿是塵埃的空氣感到惡心,吐出她所謂的「事情」:
「……小心一點。附近有那個。」
故意略過主詞的一句話。
但是要推測話中的「那個」代表什麼,也是相當容易的事。
「真的……嗎?」
我的思考回路因為出乎預料的話語陷入混亂。雖然思考回路並未停擺太久,但是要從身體內側的本體,將思考回饋到人類身體的有機腦細胞的過程當中發生誤差,使得我失去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