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ene-2失序的社會,不被原諒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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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越過多摩川時,已到了該開車頭燈的時間。
從鐮倉回到家裏的一路上,真奈都沒出聲。也許車子壞掉還好些——徒步五十公裏的強行軍,起碼能逼得人無法胡思亂想。
幹脆出點什麼狀況吧,好比一個令他們不得不棄車的小意外,或是別的——隻要不讓真奈陷入沉思就好。
話雖如此,但沒有人會祈求這種災難。這世上若有神明,想必不怎麼明了中庸之道,因為每當他實現人們的願望時,不是過頭就是不及。
在大燈照不到的道路前方——幽暗夜色中,突然有一道鮮橘色的火線竄入車頭。
“啥!?”
本能反應是踩下刹車,但秋庭立刻重重踩下油門。那道火線絕對是槍擊,加速脫離這個區域才是上策——絕少有人能精準地瞄準高速移動中的人類,除非是戰場上的狙擊手。
秋庭的預測隨即落空。一個人影出現在正前方,不僅拿槍對著車子,看起來也不像要閃避的樣子——要在大馬路上比誰先膽怯放棄嗎?
撞過去?迷惘倏地掠過心頭;讓秋庭選擇尊重生命的,也許是鄰座的同乘者。
然而就在他躊躇的片刻,兩者間的距離已近到就算刹車也停不住了。秋庭把方向盤打到底,試圖借著打滑讓駕駛座這一麵對著槍口。
“嘴巴閉上!”
失靈的懸吊係統當然也沒有緩衝慣性的能力,打滑的車身斜斜翹起,緊急刹車的反作用力非同小可。坐在車裏的人若是張著嘴巴,很容易咬到舌頭。
車子側滑了數十公尺才停住,秋庭立刻猛然踢開車門,以低姿勢向外躍出,立刻聽見極近距離的清晰槍響,但他從聲音就知道子彈射偏了。秋庭有自信可以在下一個動作逼近槍口後方,不過真奈還在他身後的副駕駛座上,歹徒會不會在被製服的過程中誤傷到她,他不敢貿然一賭。念頭一轉,他隻好先慢慢站起身。
就在這時,持槍的男子也正一步步走近。
“上了年紀的大叔,反射神經還這麼靈敏?”
稱呼秋庭“大叔”的是個蓄著小平頭的年輕人,消瘦的臉龐和充血混濁的眼睛令他看來比實際年齡蒼老些,但確實是二十歲上下的模樣。他穿著成套的灰色短袖短褲,腳下踩著白球鞋,手中的槍大約與他的前臂一般長——雖然槍口對著秋庭,握法卻是亂七八糟,秋庭因此知道這人槍法並不精準,也不是慣用槍支的人。
“——六四式?”
年輕人臂上架著六十四式步槍,雖非最新型但仍是陸上自衛隊的標準配備。
“你從哪裏弄來的?”
“大叔,你白癡啊?當然是從有這玩意兒的人身上弄來的。”
年輕人說著,輕輕晃動槍口。
“讓我上車,否則我就開槍。”
就在這時,副駕駛座上的真奈發出微弱的呻吟。她趴在儀表板置物箱上——該說是被剛才的緊急刹車給甩上去的——現在才漸漸蘇醒,正準備爬起來。
年輕人察覺秋庭後方的動靜,眼光立刻掃去,接著輕輕吹了一聲口哨。
“女的耶。真好運。我要坐那女孩的後麵。”
他一麵說著,一麵將槍口轉向車內,快步繞過車頭,走到副駕駛座後的門邊。
“秋庭先生……那——”
“是真槍。不要惹他。”
聽到這兩句簡短指示,真奈隻是一頷首,沒再多問也不表露驚慌。不知是她膽子大了,還是真的聽出事情的嚴重性。
年輕人打開後車門,先把槍身伸進車內,人才坐進去。他坐得很用力,好像放下什麼重物似的,車子又是一陣咿軋大響。
“開車。”
秋庭依年輕人所言發動車子,由於車子完全打橫停在路中間,於是他倒車轉了九十度,才重新上路。
“要去哪?車子這麼破,太遠的地方可去不了。”
“隨便哪都好。不然就先去你們住的地方吧!”
年輕人說著,將挾在右臂的步槍放斜,槍口抵上副駕駛座的頭枕。後座空間不大,沒法讓過長的槍身保持水平。
“你叫什麼?”
年輕人不懷好意的笑著,往真奈的方向打探。
“我姓小笠原。”
任誰都聽得出她是故意不報名字。年輕人勃然大怒,在她的椅背後麵踹了一腳。
“誰問你姓什麼啊!”
真奈倒吸一口氣,嚇呆了似的自座椅往下滑了滑。
“——真奈。”
被秋庭低聲一喚,真奈才勉強開口:
“我叫——真奈。”
知道是秋庭示意,年輕人遂向他投以陰狠的眼神,不過倒也沒再說什麼,隻是把空著的另一隻手繞到真奈的頸子旁,以指尖撫摸起她的臉頰。
“喔……摸起來真舒服。”
真奈隻能閉緊雙眼忍耐手指頭在臉頰上遊移的感覺,她知道若是自己反抗得太激烈,這個人又要翻臉了。
突然間,整輛車大幅搖晃。小小的路麵顛簸,在這一輛報廢車裏就像是要翻車似的。
“你媽的!”
年輕人大罵一聲,槍口馬上轉向秋庭,卻見秋庭麵不改色。
“應該是壓到石頭之類——你在旁邊動手動腳就會害我分心。想逃得遠就給我安分點。”
聽出秋庭的言外之意,年輕人嘖了一聲。
他身上穿的灰色衣褲,正是監獄受刑人的製服。
“從哪逃出來的?”
“鬼地方啦!”
年輕人氣衝衝的啐了一口,沒再出聲。
秋庭往照後鏡裏瞄了一眼,見槍口已經再度抵回真奈的頭枕後方,眉頭不禁一皺。這個逃獄犯不是省油的燈,因為他懂得下正確的判斷,盡管手裏拿的是極具威脅性的武器,仍然選擇弱的一方當做人質;相較之下,秋庭倒寧可這名逃犯是拿了武器就趾高氣昂、得意忘形的人。
在這之後,年輕人都沒說話;車子就在奇妙的緊張氣氛下開到了新橋。
***
年輕人第一個下車,槍口繼續指著車內,一點也沒放鬆戒心。在喝令真奈下車後,先將她硬拉到自己身旁,再拿槍抵著她的頸子。真奈隻能緊張地縮著脖子,卻無計可施。
這個人讓秋庭最後才下車,顯然是思考過的。
“大叔你先請吧,帶路。”
他對待自己的態度中有一種超乎必要的威嚇,八成是劫車當時的敏捷反應令他提高了警覺。秋庭心想,早知道就佯裝成尋常的“大叔”,或許就會讓對方掉以輕心,此刻就有機會扭轉情勢了——雖然現在才後悔是遲了些。
“敢玩什麼花樣我就開槍,這女孩的頭就整個不見囉!”
感覺到真奈在背後倒抽了一口涼氣,卻沒有慘叫或哭泣。話說回來,她若是陷入恐慌,那才是最糟糕的狀況。秋庭在年輕人上車之前給的那兩句簡短指示,虧得她能遵守到現在。他現在才明白,原來她是如此無條件的信任自己。
“——放心,我可不想收拾她腦袋的碎片。”
“你當自己是傑奎琳啊。”
年輕人揶揄似的噗嗤一笑,讓秋庭對他的印象改觀了。這人的言行雖然粗暴野蠻,知識水準卻比他所想的要高。在秋庭這一代的認知裏,肯尼迪遇刺不過是曆史課本上的國外大事,一般人就算在學校學過,也未必知道總統夫人為丈夫收拾腦漿這種小道消息,更不會在意總統夫人的名字之類——除非特別好奇。眼前這個逃犯頂多二十歲,這個事件應該離他的年代更遠才是。
求知欲高,判斷力也高。與這樣的槍手為敵——有些麻煩。
秋庭領頭走進油漆已斑駁的老舊公寓中。四層高的舊式樓房沒有電梯,三人一步步走在樓梯間。為了不讓對方加強警戒,秋庭始終保持穩定的步伐。
進屋後,年輕人命令秋庭打開室內所有照明,並且要他帶路去看每一個房間,確定屋裏沒有別人,也同時檢視任何可以當做武器的用品,一一確認它們的位置,小心得不得了。
全部檢查完後,年輕人要他們再次往廚房移動。
“大叔,你走遠一點。”
那人邊說邊走向流理台,繼續以真奈為盾。
“真奈,把你平常用的菜刀拿出來。”
聽見他隻叫自己的名字,真奈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滿,但仍然依言打開水槽下的儲物櫃,拿出一把三用菜刀。
“拿著刀刃,遞過來。”
真奈照辦,將刀柄往背後遞去。男子接過,便改用刀鋒抵著真奈的脖子,將原先的步槍斜背在身上。
“這玩意兒太重了不順手,也拿不久。”
六四式本來就不是讓人長時間捧著的。這個逃犯知道自己該在手酸之前更換武器。
“然後我要吃東西。拿吃的來,不花時間的。”
真奈看了秋庭一眼,秋庭僅以眼色微微示意,盡量不讓年輕人察覺。眼下的任何圖謀都隻會刺激這個人的情緒,真奈又被利刀挾持,他不想讓犯人突然改變心意。
於是真奈輕輕提起自己的背包,讓身後的人看。
“這裏麵有便當。水壺裏有茶。”
那本來是為了徒步回程才準備的,結果一口也沒吃到。
“怎麼,你們兩個是去野餐的啊?這麼悠閑。也好,到沙發那裏去。”
年輕人依舊讓秋庭先走,命他站到沙發正對麵的牆邊,自己則在沙發坐下,把步槍移到左脅對著秋庭,叫真奈坐在右鄰,繼續用菜刀押著她。
“真奈,拿便當出來。背包先擺腿上,拿完便當後可以放地上。”
真奈打開背包時,年輕人仍然緊盯著靠牆站的秋庭,等到她將便當盒放在茶幾上打開來,才又下命令:
“喂我吃。不要用筷子,用手。”
一手拿槍,一手持刀,他沒有多的手可以吃東西,大概也怕她用筷子當武器。
真奈遲疑了一會兒,便伸出一隻手拿了個飯團。
“對不起,我沒洗手。”
霎時間,年輕人訝異地看著真奈,隨即低聲咕噥著“怪人”,一麵咬下真奈送到嘴邊的飯團。在這過程之中,他的兩隻眼睛仍然盯著秋庭。
“——好好吃哦。”
他的聲調突然溫和起來。
“……隻是白飯團而已。”
“很好吃。再來,我要吃菜。”
朝真奈送上的小香腸瞥了一眼,年輕人咯咯笑了。
“這什麼?章魚?”
“啊,看起來不像嗎?”
真奈一時忘了眼前的場合,竟老實不二地反問。
“看得出來啊。就是看得出來我才想笑啊,想說還弄得這麼可愛,真好笑!!我上次吃章魚小香腸不知是幾時的事。看守所裏才不會花這種心思咧,更別說這麼用心做出來的便當了。”
聽見自己的聲音忽然有一點哽咽,年輕人像是想要掩飾,倉皇地朝秋庭努了努下巴,粗聲粗氣說:
“抱歉啦,我把你的便當吃掉了。”
年輕人一口氣吃完了兩人份的便當,又叫真奈喂他喝茶,然後長歎一聲。
“唉——太好吃了。你的廚藝真好。”
“沒有啦……”
見真奈奈不由自主地謙虛起來,年輕人更是直視著她大誇特誇。
“真的,我沒有亂講。你這麼會做菜,可以嫁人了。”
他的語調聽起來顯然不是在取笑人,但在這種場合下,真奈也不知該如何回應。
其後數十分鍾的膠著狀態中,年輕人好像中意起真奈來了,一直東拉西扯地與她攀談。
你幾歲?十八?那是高中生囉!我看你做事一板一眼的,穿製服時一定都把扣子扣到最上麵一顆吧?我念高中時班上也有一個女生像你這樣,土死了,一天到晚念我服裝儀容不整,囉嗦得要命。我罵她醜八怪閉嘴,她居然就哭了,真是傷腦筋啊。你跟她有點像咧。
剛才那個煎蛋卷是怎麼弄的?味道不太一樣哪,不會太甜。調味料應該不隻鹽吧?喔,原來是醬油……原來如此。我以前吃過某個人做的煎蛋卷,味道跟你做的一樣。嗯,原來是加了醬油啊。不過那家夥做的味道比較重一點,也滿好吃的,隻是我當時覺得很煩,就對她說無敵難吃。其實真的很好吃啦,我也不知我幹嘛把氣出在她身上。早知道就老實說跟她好吃了……
說了半天,年輕人才轉向秋庭。
“喂,你們兩個是什麼關係?”
“什麼關係?”
“你們一起住這裏對吧?是兄妹?親戚?還是男女朋友?”
“沒有關係。”
秋庭冷冷地答完,年輕人便一把將真奈摟進懷裏。
“他說你們沒有關係耶!真的嗎?”
真奈被他半扯進懷裏,卻也不禁苦笑起來。
“是真的……我們是鹽害發生後才認識的。我沒有地方可去,他才收留了我。”
“不是援交吧?他收留你,你就讓他上嗎?你該不會是被這個色老頭騙上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