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03章 scene-3人生在世有快樂也有悲傷(1 / 3)

scene-3人生在世有快樂也有悲傷。

自前往海濱那日以來,真奈陷入嚴重的低潮。

這些日子她一句也沒再提起當天偶遇的那兩人。有時笑著閑聊,聊到一半竟突然落淚,但她自己似乎完全沒意識到,直到淚水沾濕了臉頰才恍然發現。驚覺哭泣之後的張皇失措,自是不在話下。

——看這情況……

這不知是真奈第幾次慌忙躲進臥室去了。秋庭看著房門,見她很久都沒出來,搞不好是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該不是勾起了什麼過去的傷痛?

已經過了整整兩個星期,為兩個素昧平生的過客哀悼也該有個限度。不管怎麼說,她這般不穩定的情緒拖得未免太久,顯然是往心裏去了——毋寧說是被迫往心裏去的。

那沒來由就掉眼淚、活像淚腺壞掉似的模樣,令人在一旁看了都擔憂。

縱使感傷於眼前的人生悲劇,但對象畢竟隻是相處不到半日的陌生人,把情緒投入成這個地步可就不正常了。

或許真奈的確好管閑事,但她這個人其實是很理智的。

秋庭如此揣摩著。當事情發生在她身邊時,明知自己力有未逮,她仍然願意涉入關切;對待那隻貓和那隻狗時便是如此。

他想,這女孩並不是不明理,她知道過去的一切無法挽回,所以總是靜靜地悼念過往。給貓送終時如此,給狗送終時亦是;真奈都沒有嚎啕大哭,隻是無聲的落淚,然後就看開了,沒有留下情緒的障礙。

秋庭至今仍覺得自己這番揣摩沒什麼太大失準,因為見到她在與遼一道別時還向他道歉。一個旁觀者卻哭得像是個當事人,這種脆弱正像是秋庭所認知的真奈。

就算對象換成人類,這女孩大概還是會了解情況試著插手吧?碰上智也時就是這樣。

照這麼想來,傷感拖得這麼久,反倒是一種常態了。真奈正在掙紮著使情緒回複正常,這也可以解釋她發現自己落淚時為什麼會驚慌了。

秋庭在記憶中搜尋著那一天的種種,試著找出引發真奈失常的關鍵。一個平素安分又格外理智的女孩,為何無端逾越了旁觀者與當事人的界線?

問題八成出在真奈本身的回憶裏。

勾起回憶的人不是遼一就是智也,或者兩人都有份。

兩者都有可能,卻怎麼樣就是厘清不了。秋庭揣測不出究竟是哪一件事影響了她、又是哪一段回憶被觸動,突然間覺得自己跟她就像毫無關係的陌生人——諷刺地違背了先前的誓言。

“——心理谘詢之類的診所好像早就關門大吉了吧?”

秋庭歎了口氣,隨意癱躺在沙發上。

……鹽害剛發生的那一刻,真奈已不記得了。

她那天剛好身體不舒服,請假沒去上學;爸媽照常去上班,留她一個人在家休息。

真奈很少生病,那天卻燒得特別厲害,一倒下就昏沉沉睡到天黑才醒來。當時剛入冬,天黑得早,拉起的半遮光窗簾令室內一片漆黑。她開燈看看時間,晚上七點多,這時母親通常已經到家了,房外卻寂靜無聲。走出去一看,屋裏果然一片漆黑。她一路打開走廊和門口的燈,走進客廳看電話答錄機。母親若要加班,一定會先打回來說一聲,然而電話答錄機卻顯示並無留言。

她沒有多想,隻覺得這種事也是難免。順手打開電視,走進廚房找東西填肚子,便聽見電視裏播報緊急消息的聲音。

出了什麼事嗎?她一麵想著一麵在櫥子裏找到夾餡麵包,邊咬邊向客廳裏的電視機瞥去。

如果是什麼大新聞,明天到學校可有得聊了。

她想得很輕鬆。

今天上午八點半,疑似隕石的大型白色不明物體墜落在東京灣的羽田機場方向,擊中了正在興建中的填海工程地基……

畫麵切換到東京灣的景象。真奈呆住了。“大型”根本就不足以形容。

錄影重播著白晝的晴空,正中央是一座龐大的——龐大又極其高聳的白色塔狀物體直指天際,活像是從東京灣裏長出來似的。結晶勝的物質反射著陽光閃閃發亮。

這座白色隕石整體高度約五百公尺,應是由全球同步發生的大規模流星雨夾帶而來。目前日本各地也有同樣的隕石墜落,但是規模都比東京灣的這一座要小。國際天文學會並未發布這一波隕石群墜落的預測報告……

畫麵又變成市區街景,是晨間新聞常常拍攝的霞之關一帶。攝影機切換望遠模式拍攝往來於人行道上的大批行人,看起來卻有些不對勁。

景象沒動,行人也沒動,就像定在半路被停格的畫麵。而且——

他們的頭是白色的。

原本該是膚色的臉龐與黑或褐色的頭發,畫麵裏看來卻一如石膏似的雪白。

就在隕石墜落的同時刻,各地上班上學的人潮也出現奇怪現象:目前尚不確定是否與這些白色隕石有關連……

攝影機靠近紋絲不動的人群,鏡頭移動時帶到後方的車道,可以清楚瞥見數十輛追撞成團的汽車都擠在那兒,那卻不是記者要拍攝的景象。

焦點在一名行人臉上定住、拉近,隻見那張雪白的臉龐越發清晰。

這是——雕像?人的雕像?

臉上的每一道細紋都那樣精致,發際的每一根胎毛也細巧無比——卻充滿無機質的感覺,感覺不出一點兒生氣——

各位請看,竟有這種事情!

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這樣了!

這是鹽啊!他變成鹽巴的雕像了!

請恕我失禮——沒有錯,這是鹽!的確有食鹽的味道!

現在回想起那樣的舉動會覺得驚悚,正是因為鹽柱原本是活生生的人——而記者居然若無其事地品嚐了一具亡骸。

但對真奈來說,她卻是直到最近才切身體認這個事實。

單是東京地區,一個上午就出現五百萬到六百萬左右的受害者;全國各地的受害者總數目前尚無法估計……

那一天,真奈的雙親沒有回家。第二天也沒有,然後第三天、第四天——再也沒有。

他們都帶著手機出門,真奈卻沒有打給他們。她不敢打。隻是駝鳥心態吧,她不想承認,也不想知道他們是不是出事了才不接電話。

就這樣,直到今天,她一次也沒有撥過爸媽的手機。電信係統全麵停擺之後,就算她現在有勇氣了也打不成。

她隻是不撥打而已,不代表沒人接,當然也不代表電話那頭的人已經不在這世上。

有好長一段時間,她都是這麼自己騙自己。

不時插播的電視快報,一點一滴的透露出消息。

天外飛來的隕石主成分是氯化鈉。

活人變成鹽的怪現象簡稱為鹽害。

日本關東地區的人口銳減三分之二。

事件發生當時正召開臨時國會,導致許多政府要人也成為受害者,內閣和各政府機關實際上已完全失去功能。

鹽害仍持續擴大,變成鹽的人與日俱增。

各界均無法證實不明隕石與鹽害的因果關係,所以專家們仍然找不到方法來防止鹽害。

全球均尚未發現治療方式,一旦染上鹽害便形同罹患絕症。

在日本觀測到流星雨後的二十四小時內,國外也觀測到同樣的流星雨,各地隨即發生相同的鹽害,災情正在擴大。

真奈聽到的隻是一小部分,電視一定報過更多的消息,隻是她的腦子早被這異常狀態麻痹,太多事情恐怕隻是左耳進右耳出。若是為了準備大學考試,這樣的填鴨倒不壞就是了。

那陣子的媒體還很熱鬧,爭相搶播最具震憾力的畫麵。後來廣告讚助商一間一間倒閉,媒體也一家一家關門大吉,最後隻剩下NHK獨撐場麵。

在家裏窩了二周左右,能吃的都吃光了。母親是職業婦女,向來習慣大批采買,所以家裏的存糧總是超過一個三口之家所需,但如今也見底了。

真奈決定到學校去找老師商量。畢竟爸媽自鹽害當日就沒再回家,也許老師知道哪裏有公家機關的相關窗口可供谘詢。

她帶著錢包,心想這趟出門可以順便買點什麼,結果證明是白帶的。

滿街的商店早就沒了商店該有的樣子,毀壞的毀壞,淩亂的淩亂,根本沒見到還正常營業的店家。不過短短兩個星期,市街已經荒蕪到飄散著肅殺氣息。

家裏的水沒停,電也沒斷,閉門不出的真奈因此不知道外頭已經變成這副德性。現在看來,這世界真的發生了劇變。

真奈開始後悔,不該穿製服出門的。在這種情況下,她不該再穿著有性別之分的服裝在外頭走;現在旁人的口哨聲、調戲和躁動令她好不安,得趁還沒走遠時趕緊折回家換衣服——素麵的運動衫和體育褲,再套一件媽媽比自己大一號的上衣,完全遮住身體的曲線。

林立的鹽柱正如電視上所見,隻是絕大多數都已折斷或碎裂,極少保持著鹽化當時的原型。這兩周下了幾場雨,它們的輪廓早已被衝刷侵蝕不再精致;身上的衣服和攜帶物品都被拿走,據說是本地自治會等團體擔心遭人縱火才去收的,當然應該也有不少是被暴民私自拿走的。許多脫光了的鹽柱遭到塗鴉,寫的全是些不堪入目的下流話;雨水雖然衝淡了麥克筆的墨色,但還要下幾次雨才能完全衝去下流的字跡和鹽像原本的模樣呢?

真奈走到車站才發現電車停駛,想來也是理所當然。後來她花了一個多小時才走到學校,其中有大半時間花在找路。一旦平常搭習慣的大眾運輸係統癱瘓,連每天上學的路線都不熟了。

學校現在成了物資配給所,教員們都當起了誌工,正忙著分發救災物資。真奈找到級任導師,把事情說給她聽,卻見老師露出困擾的表情,顯然是幫不了真奈。

老師弄了一份配給的烏龍麵給真奈吃,包了好幾份配給糧食和生活用品——衛生紙和衛生棉——讓她帶回去,又教她怎麼去找家附近的配給所和受災者谘詢中心,並說會盡量請社工到真奈家裏去探訪。

真奈向老師道謝,在她的目送下動身回家時心想:自己大概再也沒機會來這裏,這恐怕也是最後一次見導師了。

在那之後,也沒有一個社工來過家裏。

真奈獨自生活了一段日子。除了定期去領配給,她不太出門;因為外頭越來越亂,隻有待在門窗鎖好、連白天也密密拉上窗簾的家裏才能安心。

外出時,她必定穿上看不出身材的服裝,絕對隻在白天出門、在白天回家,並且絕不多話,尤其不提雙親至今未歸之事。反正領配給隻看身份證,領到的東西分量並不因年齡、性別等條件而異,也就不必跟誰多開口了。

真奈起初都帶著學生證去領配給,後來改帶健保卡,因為她發現用健保卡可以一次領取全家——也就是三人份的物資,而且辦事員不會多問。這麼一來,她可以很久才去領一次配給,出門的次數也可以減少了。

幸好以前就常幫忙做家事,真奈知道怎麼保存大量食材;也多虧自治體用心維持水電之類的能源供應,讓冰箱的使用不成問題,她也記得母親是怎麼管理冰櫃的。

唯一的不便就是保鮮膜。這東西不在配給之列,真奈不得不省著點用。

她去過谘詢中心,發現那裏根本提供不了實質幫助,後來就不再去了。谘詢中心能給她的,隻有櫃台後方那些中年女士的同情而已。

就這樣,她過了兩個多月的獨居生活。

某天下午,樓下的門突然喀喀作響。

她嚇了一跳走過去觀望,但是心裏明白,不按門鈴就想開門進屋的絕對是不速之客。果不其然,踹門和敲打的聲音緊接著傳來,看來門外不隻一人。

過了一會兒,門上傳來沉重的撞擊聲,一下、又一下、再一下。門外的人對著門把猛敲,門鏈也發出了刺耳的金屬摩擦聲。

他們想破門而入。戰栗頓時從腳底沿著背脊直竄腦門。不行,害怕也無濟於事,現在就算天塌下來也沒別人能替她頂著。振作點——

真奈大了膽子走過門口,拿起走廊上的對講機,屏住呼吸,豎起耳朵,便聽見講話聲從聽筒裏傳來:

“不會有錯吧?你說她爸媽都不在?沒錯啦!第一手消息耶,谘詢中心那個老太婆講的啊!我媽跟那個老太婆是同一個八卦幫的,說她爸媽可能因為鹽害掛了,家裏隻剩她一個。鮮嫩誘人的高中女生唷!哇喔,太讚了!我們愛怎樣就怎樣哦?對啊,還有誰會囉嗦?沒吧?快點啦!我忍不住了。她在裏麵一定嚇死了,好想趕快進去啊!這門鎖怎麼這麼牢啊?搞太久會不會讓她逃了啊?這裏三樓耶!能逃去哪?安啦!她是我們的啦!”

什麼——怎麼可以這樣?

奇怪的是,真奈隻覺得生氣,卻不感到恐懼。

她氣門外這幾個胡說八道的家夥,氣那個不分輕重東家長西家短的社工,氣自己的大意,竟將爸媽失蹤的事講給那種長舌婦聽。

真奈掂著腳走到門邊,拎起球鞋,利落地穿上,轉身跑進屋裏。

這裏三樓耶,能逃去哪——我怎能如他們的意?快想快想——快想想現在該怎麼保護自己!

跑進客廳,抄起健保卡就往長褲口袋裏塞。隻要有這個就夠了——隻要有這個,走到哪兒都能領配給。

她衝向陽台,撲向擱在角落的紅色鐵盒。盒子上以白漆寫著“緊急逃生索”幾個大字。

住邊間就得擺這東西,真吃虧。好占空間呀——媽,不會啦,不吃虧的。